印术而崩毁的身形像被光所驱散的影子,也像逐渐远去的潮水,在她的眼帘中向后消褪,争先恐后地离她远去。
耳边嘈杂的声音被尽数屏蔽,满目的五芒星光亮伴随着呼啸的大火骤然涌来。
但是,他依旧紧紧地盯着她,仿佛要透过她如今被火焰焚烧的模样回想起记忆里相似的光景。
他的声音轻得不可思议:“……为何我会在那一刻想要赞叹,却又害怕惊动你脆弱摇曳的灵魂而轻声细语?”
“为何我会在那一刻告诉并给予你死的权利杀了你,却又因你的赴死而屏息噤声?”
“为何从那一刻起出现的、强烈的饥渴之意只有在再次见到你时才能得到缓解?”
遥遥伸来的手,如噬来的蛇一般,想要抓住她。
作为邪神,世间众生的欲望从他身上熙熙攘攘地掠过。
对他的恐惧、敬畏、憎恨……形形色色,无一不是罪恶的源泉。
但是,那一天,从她身上体会到的东西称之为什么?
温暖,刺目,耀眼,滚烫,灼热……
独属于他的东西。
她所给予、献上的东西。
那道美丽的火焰。
“啊……”
但是,回答他的,是明日朝对准了他的箭矢。
拿起了祭台上他所送的长弓,将用灵力所化的箭矢对准了他,她在焚尽的残樱中引弓拉箭,用尽全力,其白衣红裙的模样在火光染红的苍穹下被包围而来的火焰慢慢吞噬,好像曾经那样。
“对不起,是我错了,八岐大蛇。”
这一刻,她近乎惭愧地说。
仿佛做错了一件事的小孩子一样,难过得近乎落下泪来:“我曾经说你不懂爱,真的对不起。”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噔的一声,射出了那支箭:“但是,就让我们之间的悲运到此为止吧。”
“明日朝——”
一丝罕见的怒意从他低哑空洞的声音里传来,遥遥的,混杂着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那是什么,她已经分不清楚。
只知道,从她手中射出的、耀眼的光芒与法阵的光辉融合在一起,洞穿了他最后遥遥伸来的掌心,也射中了他心脏所在的胸膛,扼杀了他最后的声音。
眼前泛起刺目的光辉,她看到了天上的月亮显现出了原有的色彩,连同她的力量一起,一点一点地吞噬了属于邪神的影子,恍惚间,他最后的眼神空白而震颤,最终化作支离破碎的虚影破碎开来。
周围的火焰好像也被那道耀目的光亮驱散,让她的灵魂变得轻盈起来。
就此,一直以来的那丝害怕终于开始消散,那是一种近乡情怯的感情。
她所讨厌的平安京,终将在这片土地上建起。
她落着残泪,说:“月读大人,原谅我如今才真正参悟您所说的、天命的残酷。”
世界变得很安静。
她感觉到自己好像在那片光亮中也被某种不断涌起的、无形的潮水浸没,她想,也许自己终于将要回到月读所说的命运之河。
但隐约间,她似乎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雷鸣。
灵魂被浸没的瞬间,她感觉到意识也在下坠,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须佐之男依旧那么温柔又安静地看着她。
仿佛是十几年前那个梦的延续,一身白金冷甲的少年沐浴在耀目的日光中,被迷蒙的飘帛拥簇。
但是,这次,他不再站在原地,而是想要转身离去。
而她选择了追上去:“你要去哪里?须佐之男?”
她的声音不再像怕惊扰什么,而是火急火燎的,大喊着,发出了挽留的言语:“如今人间还未完全安定,你怎么还不回来?”
可是,他没有回答她。
她又道:“自从那场审判过后,你到底去了哪里?”
他总是不回答她。
“大家都说你是万恶不赦的罪神,说你是罪无可恕的叛神,但我知道的,你不是!”她惊惶而难过地说:“还是说,你是在怪我吗?怪我这次没有去找你,怪我顺应月读大人所给的真相没有为你申冤?”
她这样说,但很快又道:“但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神明!”
“当初不惜劈死我离开我、甚至吃了我也要守护的人间!你如今为什么还不回来继续守护它?你是受了重伤难以回来吗?”
“须佐之男!”
她终于在漫长的寂静中忍不住落下了泪来:“你再不回来,我也快要没力气帮你守护了!”
在他的面前,她总是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害怕和不安,她一边哭,一边说,仿佛又变回了十二岁那年在山间无助哭泣的小姑娘:“我没有你那么强!我没办法挥挥手就歼灭妖鬼!我用了好久好久才教会人类用简单的阴阳术,我花了好多时间才帮他们建立起一个又一个村落,我努力杀了残余的妖鬼,甚至前往狭间附近清除魔障……但是,我所能帮你做的只有这些……其实我知道的——!”
她说:“就算稻荷神那天没来得及告诉我,但我也知道的,在人间还有很多地方都饱受折磨!被大雪终年覆盖的圣山,被天羽羽斩一劈为二的神山……那些地方,我都没办法和力量改变,我也无法劝动月读大人垂怜,那位大人的远见不是我所能窥探的,我的力量实在太薄弱了!难道你忍心看他们、看你爱的世人忍受折磨吗?!你的镇墓兽也一直在等你!你让他镇守狭间,却不告诉他自己去了哪里,难道要让他没日没夜等下去吗?”
就此,有泪珠一颗又一颗地落下来。
须佐之男哭了。
他哭得很安静。
莹亮的泪光打湿了少年掀起的眼睫和被光烘托着的脸颊。
但是,他始终没有移开目光,甚至舍不得眨眼似的,一直一直看着她。
只有在这样的梦中,他才会这样直白地、温柔地、恋恋不舍地看着她,好像所有的脆弱和私心才能得到包容和原谅。
最终,他翕动嘴角,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来。
【对不起……】
然后,他在漫天飞舞的花海中转身远去了。
雪白的神衣被风扬起,仿佛此生不复一般,他的身影如同当年消散在大海的尽头一样,再也没有了痕迹。
雷鸣隐隐而去,梦境好像因此开始崩毁。
她感觉到自己在下坠。
下坠。
不断地下坠。
眼前的白光褪去时,意识才仿佛从深海中浮起,那好像只是一段很短暂的时间,她听到扑通一声,溺水的窒息感包裹而来,她下意识挣扎起来,其挥舞的手腕在某一刻被一只宽大的掌心握住了。
对方猛然一扯,就将她从水中拉了出来。
从晃荡的水面剥离而出的那一刻,她被天上凿下的日光晃花了眼。
她像一条濒死的鱼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手下扑腾着水,将方圆几米的水面都挣扎出了破碎的水花来。
她尝到了属于海水的咸湿,但浸了水的眼睛看东西都找不到焦点,模模糊糊地,只能瞅到晃荡的水光和模糊的人影:“太好了!救起来了!还活着!等……明、明日朝大人?!”
那样惊惶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震惊而不可思议地响起:“是明日朝大人吗?!天哪!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了!”
她恍惚地眨了一下眼,眼眶中的水汽被挤压掉时,她这才发现自己浸在波涛涌动的海水中,周围密密麻麻的人影划起木船,都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但是拉住她的人却很平静,她抬眼一看,就见深蓝的发丝垂坠,被弯月银辉拥簇的影子低下头来,有一双冰蓝而冷峻的眼睛:“荒大人……”
她迷茫地眨了一下眼,大脑还未反应过来:“这里是……?”
“是伊势的海边,千年未见了。”他低沉的声音像晃不开涟漪的水,面容未变分毫的神明宛若隔日:“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说罢,他将明日朝从海水中拉起来,横抱起来就跑:“千年过去了,六道之门将要重启,八岐大蛇已经要完全破开狭间的封印了。”
“什么?”
呼啸的风从耳边刮过,周围疾迅掠过的景色仿佛成了一片模糊的剪影,她这才注意到天空中的最后一丝日光已经被吞没,世间呈现出一种腥燥不祥的黑暗。
很快,就有一丝幽紫的光从苍穹上闪现,随即而来的,是一轮被黑曜般覆盖的、漆黑的圆月……不,那不是月亮!是一轮如同巨大暴风眼的风云漩涡,它让日月的光辉共同失色,如同惧怕着什么一般围绕着那诡异的中心旋转而不肯靠近,仿佛不祥的灾祸即将从中倾泻降临。
几乎是转瞬即逝的事情,天地间骤然亮起一道金色的残光,仿佛日月的光辉被攥夺而就此汇聚,从暴风眼漆黑的中心显现构架出的,竟是一座巨大的天平。
这一刻,她不禁屏住了呼吸。
她知道那是什么,她很清楚那是什么。
是高天原的审判之天平!
与此同时,天地间悬浮起五道明亮的流星,如同闪电一般飞速朝着天平所在的方向掷去。
那里不仅仅是审判之天平,还有垂吊的太阳女神像。
天上聚拢的浓云被狂烈地洞开,高耸肃穆的太阳女神像闭着双眼,在沉默中仿佛化作了天平的基底,遥遥望去时,已见张牙舞爪的群蛇噬着獠牙蜿蜒地缠绞而上。
就此,有一道巨大的白蛇盘旋而出。
如同和大地呼应一样,白色的巨蛇从远方的地上徘徊而去,失去光辉的日月星辰追随着那道雪白的影子翱翔,其上骤开的双眼巨大得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其中迸发出的黑炎,将接触到的一切光芒都焚烧殆尽,跌落地面。
某一刻,那样可怖的巨目突然遥遥地望来。
只一瞬间,大地震动,刺目的雷电剥开漆黑的天际,开始闪烁,伴随着骤然噬来的蛇影!
“荒大人!”
深蓝的瞳孔微微紧缩,明日朝被一股力量甩出去时,遥遥地看到了荒的影子被从天上倾泻而下的漆黑潮水吞没。
她滚落在地,瞳孔颤动,眼睁睁看着漫天的陨星如利箭投掷而下,呈现出山崩地毁之势。
掀起的尘雾中,突然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攥住了她的喉咙。
没有弓!
她惊悚地看着眼前的影子如雾般汇聚而来,慢慢的,凝成了八岐大蛇雪色的模样。
【明日朝……】
总是轻飘飘的声音不复以往的优雅与从容,而是一字一顿放得极轻极缓,低哑地念出了她的名字,伴随着某种扭曲而快意的笑。
【千年了,你可算出现了。】
【这次我可不会对你太宽容了。】
她猛然一颤,感觉意识骤然一暗。
她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
黑暗中很安静,也不知道具体失去了多久的意识。
只知道,眼前似乎映照出了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脸在笑,露出了一种不属于她的媚态。
她不禁道:“……你是谁?”
【我就是你呀。】
那张脸暧昧地笑。
【八岐大蛇大人已经为我们重新打开了六道之门,我们已经能重返人世了,如今你也该回来了,明日朝,回到真正属于我们的身体里来。】
……不要。
她听到自己发出了抗拒的声音。
但是,无法阻止。
黑暗中,好像有蜿蜒的群蛇死死禁锢着她,一只手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
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轻轻地对着她的嘴角,就要映了上来。
【再次成为我的东西吧,明日朝。】
……不要。
不要逼我恨你。
……
一声狂暴的雷光骤然划开噩梦般的黑暗时,她像惊醒一般,猛然一颤,随即感觉到自己被一道有力而熟悉的臂弯揽进了怀里。
锋利的冷芒仿佛能洞穿世间所有的妖祟,劈毁一切,但是,却已经不再让她害怕。
她似有所感,恍惚地睁开了眼:“……须佐之男?”
“啊,是我。”
带着一丝安抚之意的声音被刻意压低,听上去威严而冷峻。
但是,对方好像在笑。
漆黑的夜色里,轻盈的羽帛披在臂弯间,金砂般的发丝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