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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莲华藏(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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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四,先皇后忌日,莲华寺中举行大法会,长安诸寺观皆在当日设坛诵经,一时间满城尽闻梵呗仙音。

可惜天子却并未如先前所言亲临,成昭携百官入寺拈香,瞻仰皇后故衣服,又亲往乾陵为母献馔,心中哀戚,愈发期望与父亲亲近,却不想归来复旨,天子却并未见他,成昭失望之余不禁又生疑惑。

是夜忽有塘报急来,吐蕃联弓月、西突厥余部,攻陷白州,兵锋如扫,西域十八州危。

大虞自先帝时,对西域诸国远交近攻,方有四海宾服星拱上朝之相,至天子即位,先后灭东西突厥,西域始平。武功赫赫彪炳青史,而今情势却几要前功尽弃。

天子震怒,传太子及诸相、诸将及兵部等司星夜入见。翌日发诏,以右武卫大将军、建安王李克俭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右卫将军姚居安,左卫将军梁定为副,领兵十五万征讨吐蕃。

又过两日,暑热益盛,天子驾往九成宫避暑。天子自染风疾,近年频繁御幸行宫,然今年以大军远征,边情切要,并未如同往年一样诏令太子监国,只命成昭留守京师。成昭骑马跟随御驾送至城门,直至仪仗远去,才上马回宫,不由心事重重。

自百里敬一案告破,他知晓父亲并未对他忌惮全消,且暗有剪除“羽翼”之举。然日常相处时有温馨,就在母亲忌日前数日,父亲曾拍着他肩道:“我儿切勿哀毁过甚,要记着人间尚有阿耶在,保重自身,也是一份孝心。”那时天子眸中润泽,未尝不是真情流露。

成昭彼时掩袖称是,望着阿耶不禁心有触动,感动酸涩莫名,不想一夜之间,父亲却又似换了个人。晨昏定省并不肯相见,乃至议政时,也不曾正眼看他,眉宇间隐隐泛冷。

今日御驾离京,对是否有监国之名,他并不如何过心,但天子却对他这个留守储君,毫无片语叮嘱,令成昭忐忑之下,不解其故。

他骑在马上兀自沉思,忽闻身旁樊无花道:“哟,这公孙娘子怎么无处不在。”抬眸一看,正与道旁车内掀帘的百龄四目相对。他见她虽默默不语,美眸中却似有万千心声流转,如隆冬乍见艳阳,他一番愁思霎时消散大半。

然而长街之上,众目睽睽,并不敢过于显露声色,目之所接,神之所交,他按捺心绪,只在错身时,对她微一颔首。

百龄心悸如弦,不禁目光追随他身影,注视良久尤不肯撤回,直听到身旁有人笑道:“连尾尘也看不见了,阿姊竟还舍不得回头。”百龄才倏然回神,红了脸收回目光。

车厢中高宓纨扇半遮面,露出一双戏谑的眼,“我就知晓,阿姊在此驻车必有缘故。”

百龄赧然一抿嘴,“就你话多。”

实际这几日她埋头在家抄经,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人在此时此处,心却在那日风雨亭下。连绵不绝的回味,像是进入某种禅境,滋味美妙,令人缱绻忘归。

忽闻天子离京,阿翁阿耶皆要伴驾前往行宫,才心下一惊。忙周旋言语打听太子,听得他要留守长安,才暗暗松一口气。又想是日他必定会亲自送驾,遂找了个为阿翁阿耶送行的借口,出门来偷偷看他。

果在仪仗中,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骑马跟随天子玉辂,良马既闲,丽服有晖,百龄似被一条无形之丝牵住了心,便驻车在他必经道旁,等着回程时再见一面,却不想遇到了高宓,只好请她上车来坐。

百龄这时才问她:“阿宓今日出门所为何事?”

高宓回答说:“去裴家看我阿姊。上回无法细谈,阿姊一直挂心我的病情,今日便想去看看她,姊妹间好好说一番话。不料伯母今日却要带阿姊与宝林出门,说是云州都督薛家夫人昨夜暴卒,赶着前去致祭,又没说得上话。”

百龄愕然问:“云州都督薛家夫人,可是那位与东宫率更令薛道南并称‘二薛’的薛夫人?”

高宓点头说正是,百龄顿感人生无常。

这位薛夫人,本刘姓,以罪臣子没入掖庭,又因才貌出众且擅书道,被先帝薛德妃喜爱,留她近身侍奉。其后德妃族侄宁远将军薛怀恩平突厥有功,竟以军功求娶刘氏,先帝宽宏大量,不单恩许了薛刘二人,还大放宫人以配将士,也才有了裴夫人嫁裴将军事。

“我还学过好一阵子薛夫人书法,愿想叫阿娘带我拜访夫人,怎会...如此突然,可是因为疾病?”

高宓亦叹息道:“大约是吧,我见裴伯母十分惊讶,连说‘这怎么可能’,又擦泪说‘莫不是为了皇后,她总不至于如此想不开’。”

百龄一愣,忙问:“这与皇后有何干系?”

高宓却笑了,“阿姊对太子殿下相关人事,总是十分关心,大约这就是所谓爱屋及乌吧。”

百龄被她说得脸上又翻红霞,作势便要打她,高宓笑嘻嘻躲避一番,才正色徐徐道:“我家与薛家也算姻亲,我长姊便是嫁给了薛氏,因此偶尔年节时,也曾见过薛都督与薛夫人,可二位似乎并不如想象中的和睦……”

薛怀恩以军功求娶夫人,曾为一时美谈,世人皆以为夫妇二人琴瑟和鸣。直到薛将军外放都督,夫人却并未跟随而去,不禁令人疑惑。夫人擅卫夫人簪花体,妙绝当世,入东宫为尚是太子妃的独孤皇后女师,指点书法,此后更是声名大噪,乃至与薛道南并称“二薛”,大家便又猜测正因如此,夫人才留在长安。

薛夫人与皇后亦师亦友多年,一度成为当时皇后身边最为倚重的女官。自咸宁六年皇后崩逝,薛夫人备受打击,累月卧榻不起,此后便深居简出。因此裴夫人才猜测,她是怀念皇后过甚,才一病暴卒。

百龄听得感慨,喃喃道:“深情如此,也可见皇后盛德,思之不禁神往。”

高宓又偷笑说:“毕竟是心上人的阿娘,自是应当神往。”

百龄羞恼睨她,一把夺下她手中纨扇,“你又笑我!成日捧着这扇子,我送的都不见你用过,我倒要看看有什么宝贝的!”却见那扇子并无特别处,甚至没有绣上一花一草作为点缀,只有一行无首无尾的诗句:“燕赵多佳人。”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百龄笑了睨她,“燕赵之地固多佳人,阿宓心中‘颜如玉’者又是何人呢?我闻赵王就堪称君子如玉,他如今为官冀州,岂不正在燕赵故地,莫非他就是阿宓的‘颜如玉’?”

本是信口而出的玩笑话,不料尚未说完,高宓竟霎时间脸红如血,百龄顿时吓一大跳,“啊,我竟说中了!”

高宓幽幽自她手中抽回纨扇,静默片刻才轻声道:“嗯,阿姊说中了。我曾与他在灯会上见过一面,他那时送了我灯,还送我回家。”

她神色一转落寞,“但我并没有阿姊这般好运,当年他便赴任冀州,我悄悄去城门送他,他却并没有看我。今年三月,听说他回京视疾,冒雨跪在城门前,我没有忍住,跑去为他撑了伞,他虽抬眸看我,却似乎并未认出我……”

百龄听得也觉神伤,安慰道:“或许他认出了,只是那时一心挂念天子,才未对你有所表示……”她心中一动,小心问,“莫非阿宓三月所患‘恶疾’,竟与此事有关?”

高宓笑笑,“阿姊果真心细如发。”

她撸起袖子,露出小臂。百龄方知自己当日并未看错,那雪白小臂上鞭痕斑斑,令人触目惊心。

高宓道:“不止手臂,背上更多。父亲知晓我去城门为他撑伞,抽鞭打了我一顿,祖母担心京中人多口杂,传出去有辱门楣,才带我躲去了樊川。”

百龄轻轻捧着她手臂,见时过月余,依稀仍可见狰狞,可见当时下手之狠,不禁眼圈泛红,忿忿然道:“这是什么父亲,竟舍得对亲骨肉下此狠手!”

高宓默默看她反应,突然笑起来,“阿姊竟似比我还痛。”

百龄含泪瞪她,高宓却益发开心,面上笑容娇美,口中所言却叫人闻之心酸。

高宓之父、侍中高存真,出身渤海高氏,为人寡言而少怒,颇有古君子之风,在朝野素有雅望。而在君储之间不偏不倚,遂令天子信赖而东宫敬重。但在高宓口中,在家的父亲,与在外的父亲,截然二人。

高存真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无子。高宓生母本为平康三曲女,高存真偶然与之春风一度,深以为耻,而此女却有了身孕。高氏令人为之相胎,相士云腹中子大贵,高存真彼时已有六女,欣喜若狂,这才为此女改籍纳入府中为妾,结果生下来仍是女儿。

高存真大失所望,恼怒打了尚在产褥的妾室一巴掌后,就再没去看过高宓母女。而高宓生母产后受寒失调,没几年便撒手人寰。高宓小小年纪,自知无依无靠,便刻意讨好祖母,高老夫人见其乖巧,容貌性情皆胜诸姊,想起当时相士所言,认为她有大贵相,方留在身边着意培养。

百龄听她平静述说,脸色并无丝毫晦暗,淡泊只似寻常聊天,大感心疼,不由自主地将她搂在怀中,抚着她背道:“不要说了。”

她自小为祖父和父母疼爱,从不知世上竟有如此寡恩的父母,不禁又怒道:“不想你父亲私下如此不堪,还有你的祖母,她若果真心疼你,岂会容你父亲将你打成这样?”

高宓默了片刻,忽露惭然,“阿姊为我这般打抱不平,我却对阿姊有所隐瞒。实际我那日是故意接近阿姊,今日这番话也是为了博你同情。我有私心,希望你有朝一日成为太子妃,能助我接近他……我此生无法选择父亲,但我想自己选择夫君。”

她泪意闪闪,百龄脱口便道:“我自会帮你!”转念又醒悟她“太子妃”之语,不禁尴尬,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就敢拍着胸脯保证,结结巴巴解释,“这……这跟是否是太子妃,没有关系……”

高宓见她窘迫貌,扑哧破涕而笑,“往后阿姊是太子妃,我是赵王妃,我姊妹又是妯娌,岂不很好?”

百龄听说如此,也豪气道:“自然很好,想来也是他兄弟二人的福气!”

两人当即笑作一团,如此互相排揎嬉戏许久,高宓才辞别下车,百龄也吩咐行舟驱车还家。

车近崇仁坊,忽有人叫停,百龄在车中听行舟高声道:“你是何人,这么横冲直撞的,不怕小爷撞飞了你!”

一凉凉小嗓音“嘿”了一声,“小子好大的口气,有眼无珠牙尖嘴利!”

百龄欣喜将车帘一撩,“樊小花!”

樊无花听她又作如此称呼,白一个眼,“我堂堂东宫五品典内,岂容你一口一个小花!”待她喜盈盈下了车来,又趾高气扬道:“跟着!”

前方便是玄真观,百龄跟在身后随他进入观中,又曲折绕廊过园,才到了一处院舍。院中右侧搭一片绿云似的葡萄架,已挂满了珍珠大小的青实,而成昭正坐在这葡萄浓荫之下喝茶。

身上已非长街上所穿公服,青衣广袖,濯濯春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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