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阿里阿德涅,一言不发。他似乎很擅长在砂石上走动,足音淹没在潮声中。
从海岸到王宫的路程入夜后显得分外漫长,她好几次疑心他走丢了,每当她回头确认,总撞上同一双眼睛。无处不在的蓝紫色在他的瞳仁里闪烁,他本就罕见的眸色愈发显得奇异。
那股初见他时涌上心头的畏惧又来了。
为了对抗这没来由的怯懦,又像要证明什么,阿里阿德涅大声说:“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可我还不知道你的。”
“随便你怎么称呼我。”这次年轻人回答得很爽快。
阿里阿德涅回头看了他片刻,开玩笑似地问:“那么我叫你小狗,你也没有意见?”
他又认真地沉默起来,她不禁怀疑他在努力回忆“小狗”是什么。而后,他终于给出答案:“我不在意。”
阿里阿德涅忽然就丧失了说话的兴致,她转身加快脚步。
手臂一紧,年轻人忽然从后拉住她。
“你要带我去哪?”他身上那股接近不谙世事的平静消失了,他的手指很用力,瞳仁缓慢地扩张,从头到脚透出初见时刻那种利刃般的戒备。
“王宫。”阿里阿德涅用下巴朝斜后方点了点。他们已经离王宫的临海边门很近,身后那条坡道的顶端燃着火盆,耸立的门柱还有更远处宫殿的轮廓在海风中忽明忽暗。
“你怀疑我是雅典人,要把我交给这里的君王处置?”
一旦犯疑心病,这人的反应倒是快极了。他可能相当熟悉背叛和欺骗的滋味。阿里阿德涅轻轻的笑声才出口就被海风吹散了:“你想多了。我住在王宫里。”
他手上的力道略缓,但仍旧没放开她:“你是谁?”
这回是她诡异地沉默数拍,而后才缺乏起伏地回答:“克里特王米诺斯……这座宫殿、这片土地的主人,他是我的父亲。”
年轻人的目光掠过她佩戴的金臂钏、还有固定肩头衣褶的饰物。他的眼睛好像什么都能够一眼看到底,包括这些金银装饰品的价值。
“公主阿里阿德涅。”他轻声念,像在自言自语。
这种郑重其事的叫法让她不自在,想要环抱住双臂。她别开脸,淡淡地要求:“叫我阿里阿德涅。”
对方配合极了:“阿里阿德涅,我需要躲藏起来,其他人不能知道我在这里。我希望你帮我,可以吗?”
阿里阿德涅讶异地看了他一会儿:“原来你可以一口气说那么多话。”
面对她的挖苦,年轻人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
她轻轻叹息:“我来想办法。”
阿里阿德涅可不会承认,自己之前根本没想到带他回去可能会成为问题——她可以抱着一只小兔子小狗从守卫面前路过,不会有人多问一句,但这次不同。
她捡的毕竟是个人。
※
阿里阿德涅径直朝边门走去。
大理石横梁下方,左右各有一名壮年男性,都手持长矛、全副武装。发现她靠近,这两个站岗的卫兵都站得更直了一些,从胸甲外露出的手臂线条紧张地绷起。
她仿佛没注意到他们的反应,微微笑着上前问候:“晚上好,士兵们。我离开期间,宫里没什么事发生吧?”
卫兵们困惑地迟疑着,显然不明白这位基本独来独往的公主怎么突然有心情来找他们闲聊。可即便听过再多的传闻,当公主阿里阿德涅微笑着看过来,她看上去就只是个在夜风里多站一会儿也会让人心生罪恶感的美丽少女。
“没、没有异常,殿下。”一开口就差点结巴的是右手边那个士兵。
左手边的那个卫兵注意力此刻也集中在了突然靠近的公主身上,稍作迟疑后补充:“不过,侍奉波塞冬的新任大祭司今夜来访。”
阿里阿德涅没立刻答话。
两步之外火盆在强风中顽强地燃烧着,焰影跳着狂乱的舞蹈,带得她的脸容也忽暗忽明,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在阴影笼罩时黑沉沉的,在强光映照时有那么一瞬,仿佛呈现出纯粹的金色。
两名卫兵都不由自主抓紧了长矛。
她重新开口的时候,卫兵们也终于找回了呼吸。
“是吗?海神的大祭司可不算常客,但愿他不是因为港口那边出了事才进宫。”
卫兵头盔缝隙中露出的双眼默契地下压,回避与阿里阿德涅对视。仍旧是左手边的卫兵答话:“港口那边没有异常。至少我们没听说什么。”
阿里阿德涅表情不改:“那就好。但愿今晚同样平静。”
说话的同时,她的视线绕过卫兵的肩膀朝更远处看。门柱后的山岩侧旁,有一道影子贴着岩壁,在他们说话间快速绕过了柱子,站在远处哨塔上的守卫根本来不及察觉,他便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她弯了弯唇角,不再逗留,穿过大门朝更高处的宫殿方向走去。
确定守卫看不到自己了,阿里阿德涅就开始东张西望。不用她费心寻找,道边半人高的杜松在她经过时窸窸窣窣抖动,黑发的陌生人便这么从翠绿的针叶和细枝中冒了出来。
她回头确认没别人目击到这家伙冒失的行为,示意他再往绿荫更深处寻找合适的地方说话。
两人在一颗香桃木下驻足。阿里阿德涅开口就是:“你居然真的在等我。”
年轻人眉毛微蹙,念陈述句的语气更像疑问:“你让我找个地方等你过来。”
“我没想到你会乖乖照做,所以……”她略微拖长声调,不由自主带了点惊叹,“你真的不是来暗杀国王的刺客。”
“我不是。”对方认真地应答。正常情况下,她已经充分证明了自己的善意,落难的神秘旅人总该解释自己的来历和身份,可他没有,反而探究起她的动机:
“你怀疑我可能是暗杀者,却依然带我进入王宫。为什么?”
“说不上怀疑,只是考虑过那种可能性。”阿里阿德涅漫不经心地抬手,指尖探向头顶的枝条。
香桃木的花期长,到了夏末,艳粉色和白色的花朵依然一团团地盛开。尤其从她空阔的住处窗口望下去,香桃木的枝头总是显得热闹极了。
只是碰一碰,这繁盛的花枝便会更加卖力地绽放,明天日出时却很可能已经花叶寥落了。她居住的宫殿中不缺插花的陶瓶,却常年空置,毕竟花木可没有缠上来求她收留。
阿里阿德涅的手便收了回去。
年轻人安静地端详着她的每个动作,发问得唐突:“你憎恨自己的父亲?”
他就差没直白地问她是不是希望父亲死了才好。她噗嗤笑了两声:“说不上。我和他对彼此都漠不关心。好了,不是刺客的陌生人,比起我,现在更该谈论的是你的事。”
阿里阿德涅说着再次端详起对方。
女神塞勒涅月车的光辉透过重重莹白的花朵洒落,照在年轻人脸上时,月光只剩下暧昧的、珍珠暗泽般的余晖,令他的肌肤似乎在含蓄地发光。他于是看上去不像活生生的人,反而更接近没上颜料的大理石雕像。
仿佛要确认眼前的是柔软有温度的生命,阿里阿德涅朝神秘的年轻人伸手。
他偏头躲开,戒备地后退一大步。
退避时他的头顶撞上香桃木枝条,茸茸的团花悄声议论着颤抖散开,花瓣落了他满头满身。
偶尔也会有警惕心十足的小动物,哪怕向她求助了,也不肯让她抚摸。阿里阿德涅沉默了须臾:“你的头发上沾了花,我想帮你拿掉。”
对方似乎并不相信这说法,但她不在意,自顾自往前挪,把他们骤然拉开的距离缩短回原样。而后,她极缓慢地抬手,在青年隐含压力的注视下从他肩头带卷的黑发里拈起一枚花瓣,在他面前晃了晃。
她松开手指,看着花瓣在他们之间飘落,慢悠悠叹了口气:“可现在,你浑身都是花了。”
03
黑发青年仿佛这才注意到自己满身落花。他模仿阿里阿德涅,也从发间拈起一枚花瓣,认真端详片刻,凑到鼻尖嗅了嗅。
做这个好奇的小动作时,他那比肩头发间的落花还要惹眼的戒备终于收敛进去。
阿里阿德涅觉得这反应有趣:“克里特岛上到处都是香桃木。你的家乡难道没有这种树?”
“香桃木。”年轻人仍旧没什么表情,孩童学习新名词般跟着她重复,并不正面回应她对他来历的试探。
他不说,她也不追问,直接提议:“王宫很大,不需要我帮忙,你也应该找得到藏身的角落。但宫里毕竟奴仆众多,半夜也会有人走动巡逻。我知道一个隐蔽的地方。”
他点了点头,一副等她带路的样子。
阿里阿德涅熟门熟路地往前走。
王宫北侧相对僻静,除了阿里阿德涅居住的那座“小王宫”,显眼的建筑物便只有重大祭典时才会使用的露天剧场,余下的土地都算是克诺索斯王宫的花园。园中大多是果树,不需要着意打理,便纷纷仗着海岛丰沛的阳光与潮湿温暖的风,无忧无虑地伸展枝条,在合适的季节开花结果。
阿里阿德涅领头穿行在枝桠之间,避开修葺好的道路,只走僻静的小径。
年轻人跟着她,即便遍地都是枝条和树叶,他行走时依然几乎没有动静,简直像个脚不着地的游魂。
“你饿吗?”
眼下正是许多水果成熟的季节,累累果实压得梨树不堪重负,枝条低得几乎在拦路恳请人采撷。她随手摘了一个梨下来,回身朝年轻人晃了晃便抛过去。
他抬手准确地接住,将梨子拿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
这人总不会连梨子都没见过吧?但对克里特岛外的世界,阿里阿德涅也接近一无所知。说不定碧蓝海面另一端,真的有片与克里特截然不同的土地,在那里遍是她从所未见之物,她熟知的风土习俗在那里则都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
“你不喜欢梨子的话,石榴和无花果也都熟了。”她散步似地向前走着,借着月光寻找合适的果树,时不时勾手采摘。没多久,她就又给青年投喂了石榴和无花果各一枚。
阿里阿德涅扔一个果子,年轻人就接一个。到手之后,他总会先把水果拿到面前仔细端详,随后凑近了闻闻味道。等他仔细观察完了,他就把果实搁在臂弯里抱着,丝毫没有开吃的意思。
不知道他是没有食欲,还是觉得边走边吃有失仪态,又或是单纯不愿意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阿里阿德涅对此也不在意,这神秘的年轻人对任何事反应好像都是平静冷淡的。等她自顾自啃完一个甜美多汁的梨子,他们也到了花园北侧橄榄树环合的林地。这里的橄榄树比阿里阿德涅更年长,泥砖砌的小屋几乎彻底淹没在橄榄枝叶的灰绿色中,昏暗夜色之中更是乍一看难以察觉。
“就是这里。”阿里阿德涅推开没上锁的木门,轻微的灰尘味扑面而来。
到了橄榄成熟的季节,这里会储放一篓篓从新地上捡拾回来的新鲜橄榄。即便是现在,墙边也堆了好几个去年留下的藤篓。
“离收获橄榄的季节还早,现在没什么人会过来。”见年轻人沉默地站在小屋门口,有些警惕地盯着门后,她便当先走进去。
“面包、酒,总之水果之外的食物……还有几条毯子,那样你才能睡觉,”调用之前收留小动物的经验,她列举起待办事项,而后顿了顿,从头到脚扫视对方,“对了,你受伤了吗?”
年轻人也跟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倒好像如果她没那么一问,他根本不会想起要关心自己这具躯体是什么状况。
阿里阿德涅见状,联合目前为止他的种种奇异表现,第一次心生怀疑:这遭难的倒霉家伙该不会多喝了几口海水,心智上真的出了些毛病?
“之后我帮你检查,我先回去拿东西。”
阿里阿德涅往小屋外走,黑发青年也跟着走了出去。
她没来由地想到,刚刚失去的那条小狗在能跑动之后整天绕在她脚边,她走到哪跟到哪,就连她沐浴,它都嗷呜嗷呜地要跟着一起跳进温泉里。她就笑了笑,但这笑意比经过月亮的薄云更快消失了。
“你就在这里等我。可以吗?”
年轻人终于不再是雕塑似的全无反应,看着她点了点头。
随着他脑袋摆动,又两片扒着他卷发的香桃木花瓣悠悠地飘落,倒犹如有一阵格外轻柔的风在他们之间经过,吹开了一道垂落已久的帷幕。
阿里阿德涅原本已经转身,蓦地又驻足回头:“不会很久的,我很快回来。”
寡言又美丽的陌生人有些许惊讶,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