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害怕时间长了,她恐会失去说话的能力,很多电视节目里都说过,长时间不说话会变抑郁,而且语言能力也会下降,爱丽丝开始话多了起来。她不单跟自己讲,还跟空气讲,跟玻璃墙另一面看不见的人类讲。
“晚安,我要去睡觉了。”晚上10点,爱丽丝心安理得地合上小本子,觉得今天又是圆满充实的一天。
刚迈开脚离开了一步,她猛地一兜转方向,又转回来冲着玻璃喊:“晚安,我要走了哟——我走了——唉,我又回来啦!”
无聊地玩了半天,爱丽丝把玻璃当做镜子,反射着自己的脸。她对着光滑镜面弯下腰,捧着脸颊呲着牙齿查看自己的齿缝,然后一站直,惊恐地看见了另一张脸出现在面前。
“啊——”爱丽丝被吓得往后栽倒,跌在地上,用两只手掌往后咕涌,宛如一只大爬虫。
“你、你你——”
那个人面无表情看着自己,她面貌秀美,轮廓柔和,右眼眶上有一枚红色的图案,妆点得整个人邪异了几分。
“我以为,你等不到我说一句晚安就不走了。”
爱丽丝第一次听到她讲话,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连嘴唇都僵硬了,“我不知道你是活的……不对,我不知道你还能说话,也不对……我我……”
“我叫姽婳。”对方又说了一句,平淡地问,“你叫什么?”
“爱丽丝……”嗫喏地答了一句,她疑惑地歪过头,上下打量了一圈对象,“你看起来……就是个普通女人,哦不对,是个长得蛮好看的女人,你为什么被关在这个鬼地方?”
“因为——我很擅长编故事。”姽婳半真半假地说。
“什么嘛……”觉得对方只是在逗自己玩,爱丽丝不满地撅起嘴,“不想说就算了。”
她要返回小房间,又感觉就这么走了有点失礼,于是尴尬地问:“要不要我把床搬出来陪你睡?”
姽婳一挑眉,实在没想到她会这么讲,“赫寂有没有叮嘱过你,我是个危险人物,别跟我讲话?”
“有啊。”爱丽丝点点头,“但是你被困在玻璃后面,还能怎么样?”
姽婳笑了,“之前负责看守的人都是和赫寂一样的退伍老兵,他们普遍粗鲁且傲气,并不把我放在眼里,有些人还想进来动手动脚,最后都死得很惨。于是后来赫寂就尝试着换成年轻的女人来,这样我就比较平静,很久没有再发生流血事件了。”
爱丽丝听了这些过往,竟然没有害怕,反而偏了重点,“那是他们不对,就算是囚犯也有人权的。”
姽婳斜着眼睛瞟了瞟她,忽然一转身,“睡你的觉去吧,晚安。”
不知道哪里说的不对,爱丽丝摸摸鼻子。这个夜晚大概是这一段时间……不对,应该说是她前半辈子最奇妙的一夜了,爱丽丝躺在自己逼仄的小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以至于不到6点钟就醒了,蹦起来就出了卧室,又跑到玻璃窗前凑近脸往里面张望。
“姽婳,你还在吗?”
半天,里面传出一个无奈的声音,“不在这我还能去哪?”
想想也对,爱丽丝决定表现得聪明一些,她要先彰显自己的好意,来拉近双方的距离,于是把装早餐的餐盘提到窗口边,小心地问:“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们送饭给你?”
姽婳懒洋洋地回答:“因为赫寂弱智地妄图饿死我。”
爱丽丝眨巴着眼睛琢磨了半天,“他、他为什么……呃,你为什么不会被饿死呢?”
姽婳那种半死不活的腔调又响了,“就像鳄鱼,可以一动不动趴在烂泥里几个月不用吃东西,我的原型就是那种东西。”
“我可以分你一点。”虽然没听懂,爱丽丝还是不遗余力地表现自己的善意,她拿起小面包,作势要分一半给对方。
姽婳正坐在床边,两腿分开,两手自然垂在腿间,眼光沉没在阴影当中,忽然说:“你知道为什么他们在饮食上苛待你,只给这么一点饿不死的食物吗?”
爱丽丝怔愣一下,“这算是苛待吗?我觉得还好吧,我之前的工作场所提供的伙食也差不多。”
“……算了。”姽婳沉默下来。
这下爱丽丝就难受了,她撒娇着央求,“说嘛,你原本想说什么?不说出来你不会很难受吗?”
“因为他们怕你会把食物分给我,或者怕我抢那点猫食。”姽婳懒散无奈地说,“就像我刚才说的,赫寂做梦都想秘密解决掉我,如果可以饿死我当然最好了。”
“……你到底犯了什么错,好像整个世界都要置你于死地?”
姽婳盘算了两秒,提出一个倡议,“待得很无聊吧?想不想去其它世界看一看?”
“什么叫去其它世界?”
姽婳伸手进口袋,掏出一个……好像小玩具的东西,她拧了两圈发条,将一只手贴在玻璃上,“把你的手也贴上来。”
爱丽丝迟疑着伸手,将自己比对方少了几公分的小短手隔着一层厚重玻璃,与姽婳的手掌轮廓相合。
眼前闪烁过刺亮的白光,莫名的摇晃让她瞬间有些头昏眼花,差点原地坐倒。等到一切再清晰起来时,爱丽丝惊奇地发现周围的景观已经完全变了,再也不是阴暗的地下监狱了,而是一片开阔的水域,浅浅的水泽池塘,生长着一丛丛毛茸茸的芦苇杆,天光恬淡,辐散着和暖的阳光,日头是一团圆滑可爱的橙黄色小团子。
爱丽丝一时惊呆了,“这、这给我干到哪来了?这里还是国内吗?”
姽婳就站在身侧,现在没有玻璃墙的阻隔了,能更清晰地看到她全部的细节。她是个颀长挺拔的女人,身量中等偏高,可以说是个美人,但举手投足的气质英朗硬挺,有种少年气。她手里还抓着那个小玩具,默默揣进了自己口袋里,将两手都搁在口袋,遥遥望着远处的芦苇荡。
“这里是我尝试着架构的一个小世界,非常小。以前有人教给过我怎么样创建一个世界,但是那时候我没有什么时间去尝试。现在成了一个囚犯,左右也没有别的事可干,我就把这些知识捡起来试一试。”
爱丽丝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哇——你、你随手就能造一个世界出来,那、那你是一个超级厉害的人才啊!为什么赫寂不求着你加入战略远端开发部,还要幽禁你呢?”
姽婳幽默地回答:“因为我随手也能毁掉一个世界,包括我们的世界,赫寂他们当然很忌惮我了。”
爱丽丝并没多在意,“你怎么可能毁掉世界呢?那你去哪啊。”
姽婳的幽默感加深了,“怎么不可能?有人想死,想结束自己,那毁掉世界又算什么?”
现在,爱丽丝的笑容没了。她意识到对方没有在开玩笑,她说的都是真话。
这次偷偷的外出,给爱丽丝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时间新岗位带给了她完全不一样的感受,每天的日子一点都不难熬了,反而充满了新奇和刺激,她经常央求着姽婳,再带她到不同的世界去玩一玩。
“你能创造有生命的世界吗?不是那种植物,是小动物,人可以吗?你也能造出人来吗?”
看见她兴奋地贴在玻璃上,姽婳闲适地仰躺在小床上,眼睛直直望着上方,漫不经心地答:“可以,但是没必要,会喘气有心跳和思想的生物太麻烦了,还是花花草草更可爱。”
爱丽丝在另一端惊叹不已,这些天来她已经习惯了提供充沛的情绪价值,“你连人也可以创造,那你不是跟神一样!太伟大了!咳咳——”
可能是吹得太用力了,她连连咳嗽了几声。姽婳微微低头,瞟着她的方向,深看了几眼。
“没事,我有点累了,我今天得早点回去睡了。”蔫哒哒地跟姽婳挥了挥手,爱丽丝怏怏进了小卧室,窝进那张不太舒服的行军床上,心里却在期待明天的冒险。
但是清早醒来时,精神不仅没有变好,状态还反而更差了。她觉得喉咙肿痛,眼睛也睁不开,皮肤下有一种莫名的肿痛感在隐隐发作,有点像一场重感冒欲待侵袭。
进了卫生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爱丽丝惊了几秒。那双眼睛跟兔子的一样,又红又肿,仿佛昨夜痛哭了一整晚。眼角堆积着一层已经干硬的分泌物,整个人憔悴得不行。
“我好像感冒了姽婳……”一出了房间,爱丽丝用极其嘶哑的嗓子说。
姽婳当然看见了,她仔细凝视了片刻,坐实了昨晚的猜测,“这不是感冒,你感染了副本世界里的粘液病。上面楼层一定是有人误入了魔幻副本的深红腐败巢穴,把传染病菌带出来了。”
爱丽丝头昏脑涨,有听没有懂,软绵绵滑坐在地上,吸着鼻子还在安慰自己,“没事的,我经常感冒,挺几天就好了。还有几天就到了我休息的日子了,我可以出去买点感冒药。”
姽婳摇摇头,“凭你那个小身板是挺不过去的,不单是你,要是他们不尽快做出妥善应对,整座城市都要展开一场对抗粘液病的战斗了。”
果然被她说对了,只过了一天,爱丽丝的症状已经相当严重,她鼻水浓重,吸溜揩拭个不停。全身的皮肤变成了红肿滚烫的状态,四肢浮肿,感觉自己成了一条被滚水沸煮的胖头鱼。更糟糕的是,她开始流淌积液,从毛孔和五官中不停滴坠,头痛欲裂当中,一种念头开始占据思维高地: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看见她趴在桌面上痛哭不止,姽婳终于不能沉默下去,“你的入职培训里没有紧急情况下怎么办吗?”
爱丽丝撑着脑壳费劲思索着,“我就……没有入职培训,嘤嘤嘤……我要死在这里了……”
姽婳又叹了口气,“墙上有个通话机,我之前看到你的上一任用过。”
爱丽丝仿佛得到了一线光明,挣扎起挪动过去,摸索到了那个方盒子,拿起沉重的话筒,对着另一头嘶喊:“救命!救救我!我生病了。”
信号非常差,也可能只是声音质量差,对面过了很久才有人应答,对方很不友好,态度奇差,粗声粗气地说:“哪个部门的?找谁?”
爱丽丝顾不上程序和礼貌问题,径直扯着喉咙大喊:“我是地下监狱的人,我生病了!拜托,找个人来放我出去!不然我会死的!”
那个冷血的接线员一点也没有同情心,依然冷冰冰地说:“找你的上级,这条线路只负责汇报紧急事件。”
嘟嘟的声响敲击着爱丽丝空洞的心,让她品尝着绝望的具体滋味。她像只木偶一样将话筒按回方盒子上,麻木地转过身,开始了一种病态的自我安慰,“我是个小人物,一向都是这样,我不被人注意,没什么价值,每次都是最先被放弃的那个……”
姽婳抬手揉着额心,被她放弃的速度之快无语了半天,“……你在说的东西是你的性命,对于你来说,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了,你怎么能云淡风轻得起来?”
到了傍晚时,情况更坏了,爱丽丝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背对着玻璃墙,气喘吁吁地依靠着玻璃,一层湿黏黏的红色粘液已经在躯壳下积聚了一滩,仿佛她正在融化一样。眼泪也已经哭干了,她有出气没入气地开启了交代遗言模式:
“我不行了……没、没关系……反正这几天挺、挺高兴的,已经……已经够了……”
姽婳只剩下头痛,她站在玻璃对面,朝下俯视着病言病语的病患,“粘液病虽然麻烦,但不是什么致命的疾病,没有必要这样。”
“不用……再安慰我了……”
看到她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姽婳又叹了口气,微蹲下身,屈指敲了敲玻璃,“听我说,一会儿我会打破玻璃,引发警报系统,外面的警卫小队会冲进来,你趁乱跑出去,上10楼后勤处找一个叫沈连城的人,他会给你药的。”
爱丽丝强自打起精神,又生出了一线希望,“真的可以吗?我、我一个人能上楼吗?”
“……就是跑两步,坐个电梯,到底有什么难度?”
爱丽丝一副破釜沉舟的样子,扶着玻璃站起身,滚烫的躯壳走到了一边靠着墙壁,冲着姽婳努力点了点头,“说的对,没有什么难的,我要为了自己拼一次……”
姽婳跟她眼光示意了一下,举手攥拳,猛一击凿破了防弹玻璃。这层厚重的玻璃墙跟黏糖一般,没有清脆地爆开,而是蛛网般裂成整片,姽婳又补了一脚,将不再清晰的墙面撕开。
警报声炸裂地爆响,宛如谋杀般尖叫。很快外间就传来一系列暴动声,闸门被飞速开启,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卫冲进了检查房间,看见姽婳暴露在外,所有人都在惊恐地大吼,狭小的空间里乱成一锅粥了。
“她出来了!最高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