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瞬间好像在楼寻身上晃见了多年前的谁。
无数虚幻的面孔带着已经忘却的情绪闪过她脑海，徐月生像是被褪去又涨回的潮水猝不及防冲盖面庞，一时间连呼吸都滞涩，脑海嗡鸣越来越尖锐，这位无情上神脸上从始至终寡淡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是沉怒。
【谁给你们的胆子？】
她身后三步远，何天涯脸色倏然苍白，神识中的威压如万钧山，他喉口一甜，拼命压了压，才往前几步，走到徐月生身侧。
“上神。”何天涯没有力气在神识里回应，“请相信统领。”
徐月生斜睨向他，【楼寻从哪里知晓的徐氏过去？】
何天涯不敢答，他闭了闭眼，走到徐月生身前跪地，一字一字重复：“上神，一切都是为了徐氏。”
徐月生敛眸无声看他。
这眼神如有实质，何天涯作揖的手逐渐扣紧。
他是在徐月生手底下长大，这位上神即便冷心冷肺，也不会对他对徐氏的忠诚产生怀疑，不会有事的……何天涯安慰着自己，在余光中观察徐月生的反应，不知过了多久，徐月生冷漠地移开了眼。
【让开。】
来自上神的压迫感撤去，何天涯松了口气，朝徐月生致礼后起身退到一旁，抬头看向直播屏幕时依旧心有余悸。
屏幕上，不久前让他回到九重天的人苍白手指紧攥着剑柄，错落银发间隐约的眉目坠着泪珠，整个人纤细脆弱，像一触便破的水中银月。
何天涯咬住了舌尖。
游行中，人人都在震惊徐氏弑神，然而这等触犯半仙底线的意外却没引发想象中的躁动，所有人都盯着垂泪的银发家主，看他在接连重压下崩溃，又在酿成滔天大错后彻底绝望。
银剑从始神胸口拔出，形貌昳丽而清冷万分的人伏在始神身边，见始神逐渐失去呼吸，横剑放在了自己的脖颈侧。
“九天负我徐氏。”银发家主仰起头。
“凡间负我徐氏。”银发家主朝人群看来，眼眶滴血。
那一眼似乎与许多人都对上视线，人群中恍然出现许多“不要”的阻止声，却又被骚动盖住。
站在楼阁高处的林空青微蹙秀眉，颇有先见之明打开耳侧陆吾，吩咐谢氏族人：【按住旁边仙都卫，用清心和定心治疗阵。】
话音刚落，银发家主横剑自刎，血色如刀锋割入所有人眼眸，所有谢氏族人几乎同时往身旁仙都卫身上拍阵，才没让他们就地暴起，但紧接着，他们就察觉只管仙都卫似乎控制不住局势。
全息场景音乐随游行走向高昂，以极为悲壮的鼓点与弦声把人们情绪推向高潮！
“为什么……”有人呼喊，“刚刚徐氏不是还领导九重天下凡吗！？为什么下一个场景会变成这样！！？”
“九重天下凡，九重天下凡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徐氏家主会选择和始神同归于尽！？”
“什么叫始神一定要保下凡人！？什么叫凡人无辜！？讲清楚啊！！！”
“演徐氏家主的是谁？也是参与升仙的半仙吗？”
质问声此起彼伏，灵力波动差点又突破承担阈值。
毕竟上一幕还是徐氏统领九族齐聚仙都下凡，下一幕就变成了徐氏族长跟始神同归于尽，中间的过程被全数掠过，像是要刻意吊起人们胃口。徐氏族长凄惨模样更是激化观众内心怜悯情绪，让人们对九重天下凡到底发生了什么想得抓心挠肝。
全息场景中画面逐渐陷入黑暗，恢宏的奏乐也转向低谷，像一个篇章的结尾，预示着下一个篇章的开头。
人们情不自禁跟着安静下来，待到眼前陷入完全的黑暗之时，凡间城市忽然出现在视野中。
云卷云舒中高楼大厦不断变化，霓虹与虚拟鲲鹏在绵绵雨夜穿行过，凡间城市几百年的变迁就这样被压缩在人们眼前，观众们眼见当初九重天下凡的仙人们在凡间定居，看着他们数次与天地沟通，接力百年建起升仙台，逐渐将凡间变成他们所熟知的样子。
“搞什么！？”有人见此不安道，“难不成这就要结束了！？”
“九重天下凡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谁做的游行策划！？烂到这个地步！？？”
“就是……等会！有乐声？？”
“场景变了！这是……游行？？？”
沉云霓虹，红笼遍街，血红色的长绸挂在彩色琉璃灯下，金黄的铂金纸如雪片飘落，神兽驮着黄金打造的神像在锣鼓喧天中前进。虚拟艺伎拈花飞过杂耍百戏的游行队伍，画着圆圈腮红的纸人摇晃着脑袋，跟着活灵活现的舞狮队前进。
人们根本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没想为什么游行会突然由九重天剧情跳到这来，就听见了噔噔噔噔急促的鼓声。
一个格外醒目的紫衣人从游行的队伍中飞驰而过，他没有灵力和法器，全程只通过自己敏捷的身手躲避着身后数十人的追捕。
那数十人瞬间就被东都半仙认了出来，“是参与升仙台的半仙！他们在追谁？”
只见紫衣人跳上狮子头，踩过神兽尾巴，侧身躲过无数道灵光攻击，最后站在神像花轿头顶朝众人回过头——与始神一般的面孔，瞳色却有如暗夜里最深邃的紫。
人们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另一个穿红衣戴狐面的人跳上花轿顶，执剑与他打了起来。两人连番过招，身法剑法极其精湛，观赏性十足，最后紫衣人以身为饵，被红衣人刺穿右掌心同时，摘掉了他的狐狸面具。
银发在风中飘散，那刻时间好像暂停了。
喧天锣鼓之中，红楼飞檐下万千檐铃叮铃鸣响。
银发红衣的人抬眼，漆黑的眼睛与紫衣人对视，紫衣人冲他一笑，银发红衣的人静静敛眸，手背上浮出两个阵盘。
徐氏的白炽神火和重氏的万灵御兽清晰落于世人眼前。
紧接着，神火将紫衣人烧成灰烬，万千被召唤而来的蝴蝶从他灰烬中翩飞而出，卷起一场瑰丽的浪潮。
人们在无数蝶翼间隙，看见银发半仙清冷的面庞。
*
九重天之上，重氏长老立刻起身，几乎整个人都在颤抖。
“怎么、怎么回事？”重氏长老朝徐月生怒目而视，“你徐氏后人为何会使用我重氏嫡系阵法！？同时控制数万生灵，那要重红那个级别的纯血才能做到！！”
徐月生没吭声。
她头越来越痛，耳畔尖鸣得厉害，连观音镜接连几次的权限请求都没看见。她盯着直播屏幕里盛大的游行，回想着长剑刺穿紫衣人右手掌心的一瞬间，她早就模糊的记忆忽然闪过几个清晰的画面。
也是红衣，也是长剑，也是百年前的游行。
她站在神象背上，玛瑙珠链晃动时会有清脆响声，她那时应该是见到了谁，猝不及防的见面乱了她的心，她下意识的慌乱让她朝那人递出自己的剑尖。
银剑刺穿他养尊处优的手掌，血滴于白皙皮肤上滑落，好似世间璀璨宝石。
她与他对视，听见他张口喊自己的名字。
“重红！”
如平地惊雷，徐月生回过神，注意力终于落到几乎歇斯底里的重氏长老脸上，看着那张涨红的脸质问她：“重红当年究竟与你做到了什么地步！？你徐氏后人为什么会有重红的纯血！！两百年……徐氏在凡间的子嗣早就凋零，不可能会有这么纯的血！他是谁？徐月生，他是谁！！？”
楼寻是谁？
一个继承神位的工具，一个复兴徐氏的用品，一个……
——“月亮。”
徐月生一怔，恍惚中像是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但她并没有开口。
她这副神游的态度彻底让重氏长老失去理智，“徐月生，我不管你做了什么，我也不问那个孩子出身了，我只告诉你一条，重红的后代不可能是徐氏后人，他必须是我们重氏的。立刻，通知重峰，立刻派人下凡！”
重氏的侍从急忙领命，转眼从上神殿跑出。
徐月生揉着太阳穴，拧眉闭眼，再睁眼时，眼前又跳出观音镜屏幕。
【游行篡改史实，涉及徐氏与重氏利益，是否立即叫停？】
徐月生神色一动，但身后紧跟着传来声音。
“上神，”何天涯走到她身边，“游行第一幕是九重天下凡背景和结局，徐氏现在已经在凡间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第二幕应该是讲细致的故事。统领他们好像编了个新的故事，肯定能让徐氏信仰值暴涨。”
“……”
徐月生关掉了观音镜。
*
重生的徐氏家主和始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此时此刻所有观众心目中都盘桓着这个疑问，但随着游行队伍前列神兽与红轿花船走远，队伍来到中列，人们隐约明白了第二幕是要以什么样的形势上演。
只见中列队伍由巨象驮着堪比真实场景的布景舞台，第一个舞台上有双颊酡红的诡异纸人和青色旌旗，看布景像是在某个地下宫殿。
刚刚的红衣人和紫衣人出现在布景之中，人们还没来得及感慨紫衣人怎么复活了，就见紫衣人打了个响指，将红衣人变成白衣人。
“白色真是衬银发……不对！紫衣始神怎么复活了？？！”
“对啊，刚刚不都化成蝴蝶灰烬了吗！！”
“这世上复活只有一种方式……”
人群忽而沉默下来。
布景戏剧还在继续上演，只见白衣与紫衣历经千难万险潜入地宫，随后在地宫中见到无数与紫衣人长得一模一样的纸片人。白衣人震惊至极，用神火一把火烧光了这些人，他质问紫衣人：“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紫衣人只说了两个词：“仿生。”
人群中无数人捏紧了拳头。
紫衣人笑了笑继续道：“以及……”
天地间雷霆似乎再也无法忍耐，猛然轰隆一声！
却没能盖住紫衣人声音。
“造神。”萧长宣幽幽补完自己的话。
人群霎时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