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一言不发地在杂草丛生的荒地上站了很久,他始终凝视着那栋旧房子,直到陷入昏睡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虞影溯抱着他回去,发现琅轩站在歪斜的窗台边,在破败的玻璃边凝固成了一座雕塑。
“我以为你会安慰他,”琅轩说,“可你没有。”
虞影溯的脚步一顿,他让塔尔侧躺在了皮质的沙发上,给他垫了个枕头。
“我参与不了他和他父亲之间的感情,”虞影溯说,“所以只要接着他就行了。”
琅轩闻言顿了顿,随即便笑了。他望了一眼沙发上沉睡的人类少年,酸涩感蔓延过了咽喉。
“他被养得很好,”琅轩说,“索萨家对他不错。”
“索萨家现在只剩个兰克·索萨了,很多对他好过的人都死了,”虞影溯抬起头,“联盟在法尔伽鲁姆中心称帝了。”
琅轩一顿,抿了抿嘴,没说话。
“我听龙哥说你和那位精灵王的定情地在法尔伽鲁姆,”虞影溯带着点并不明显的笑意,“塔尔可能没想到这一点,但我觉得……你的那位爱人或许并不是想毁了天空树。他的战帖上写着要帮人类夺回属于他们的土地,我们最初都没有注意,但他的目标或许是联盟。”
虞影溯察觉到了琅轩在一瞬间眉间微蹙,他显然对联盟没什么好感。
“那个无名氏注定不得善终,想要他命的生灵太多了,”琅轩说,“樊霄没必要亲自动手。”
“或许是为了你。”
“就算是又如何,”琅轩轻轻地说,“他可能以为我死了,所以用点这样的方法祭奠我。樊霄从人类那边学来了这套,他用这种方法来安慰自己的良心,虽然他可能没有这东西。”
祭典也好,死后的名分也好,这些东西逝者都得不到。一捧灰除了归宿再无其他,沉入河底的尸骨也听不见歌声。很多人都想不明白这件事,他们觉得仪式和缅怀可以悼慰亡者,却始终意识不到这只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的虚荣。
都是假的。
“先知活得明白。”虞影溯弯腰抚开了塔尔搭在脸颊上的头发。
“我知道他,好歹朝夕相处了几十年,他不信神没有信仰,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收买人心,为了自己,”琅轩像是在笑,“你呢,你不恨精灵吗?如果不是精灵族,罗莱斯不会变成荒漠。”
虞影溯凝视着琅轩的那只完好尚存的眼睛,过了很久才回答这个问题。
“谈不上恨,用‘厌恶’更准确一些,”虞影溯说,“恨这种情绪太刻骨了,不是谁都配得上。”
卧室里的藤蔓不知怎么沿着墙角攀爬到了客厅,琅轩一回头就能看见颤颤巍巍摇摆着的叶稍。虞影溯不再看他,那句话说完之后屋子便再一次陷入了死寂。
羽画在楼上,她躲在原本属于自己的小客房里攥着一个遍布尘埃的抱枕发呆。从前种在窗台上的一株虞美人连成了片,雨滴打落了花瓣,白得刺眼。她想着二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的骸骨都消失得再无踪迹,但对于他们这些拥有漫长寿命的种族来说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远处响起了一声龙吟。
人类是大陆之上数量最多的种族,即使他们挤在法尔伽鲁姆之下过着如同禁锢般的生活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人类远比数百年前闭塞,他们用了几百年的时间把自己从法尔伽鲁姆的树冠边缘压缩到了气根之内,境外人成了贬称,那是不被认可的群体。
私人恩怨也好,种族宿仇也罢,争端的起源离不开这些老生常谈的理由。但战争总是充满着血海和尸骸,这是不可争辩的事实。尸骨之上的胜者会用败者的尊严和信念洗刷自己的罪孽,那是王权的基座,也是雄图霸业的起点。
谁都不想成为他人脚下的砖石。
次日的午后,塔尔醒来之时听见了窗外的蝉鸣,他眨了眨眼,把自己从柔软的沙发里拔了出来。肆无忌惮的日照让四周的明度都提亮了一个等次,光线刺得塔尔眯起了眼睛,下意识地伸手去挡。
一闭眼一睁眼的时间,铺天盖地的水腥气就消失得再无踪迹,仿佛昨天的雨只是谁创造出的幻象。
塔尔清了清嗓子,抓着虞影溯自己划开的手腕喝了两口血,又任由他咬开了自己的颈侧。进食带来的饱腹感总是能使人满足,但依旧无法使人遗忘,他无数次暗示自己那其实就是个和他有血缘关系陌生人,可浓重的低压却依旧让他喘不过气。
琅轩在前一日将这间屋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找了个遍,发现除了那本画满了速写的画册和几张零碎的纸条,这里再也没有留下任何一点文字。涅亚日记上有过关于巨鹿的内容,虞影溯勉强翻译出了大段的古兽人语,才发现涅亚吐槽了很久鹿不肯让他取名字,整天就知道粘着塔尔。
虞影溯看着那段委屈至极的话哭笑不得,转身塞到了塔尔眼前。塔尔一愣,望着一边打盹的巨鹿,又看了看外面的阳光,想了半天之后一锤定音:“就叫茶风。”
茶风神鹿的传说在乌蒙的兽人族中流传已久,而巨鹿自己似乎也早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如今原本的茶风早就成了乌蒙的土地,而茶风殿隐匿于密林之中无可找寻。
萨布里亚斯那天说的“传承”始终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而巨鹿似乎是个很好的寄托。它总是让塔尔想到占星者手中的星盘,想到乌蒙圣堂的穹顶。他觉得涅亚选择这里不是没有理由的,这片天赐的土地拥有太多灵气。
塔尔醒来的时间在下午的三四点,距离日落月升还有好几个小时,但有趣的是他醒来之后仅仅一个小时就再次入睡,再睁开眼便已经是星起之时。灾祸邀功似的在他身边绕着圈乱窜,最后被虞影溯一巴掌拍到了视线范围之外。
“鹿认识方向,迷阵对它不起作用,”羽画说,“从这里走到旧宫大概需要三个小时,零点之前能到。”
塔尔抬手碰了碰巨鹿的额头,它低下了头,任由塔尔从它的鼻尖一路摸到了鹿角的根部。鹿角的表面还覆着一层绒毛,巨鹿的角在冬季会折断,如今还在生长期。
“它有名字了,”虞影溯说,“茶风。”
茶风的蹄子跺了跺地,拱着塔尔让他坐到自己背上。
羽画撇了撇嘴,歪着头低声和身边的君煌说:“你猜我怎么把这家伙从林子里骗出来的?”
君煌挑了挑眉,揪住了崽崽不停往他脸上扫的尾巴,问:“怎么?”
“我说它的小宝贝回来了,结果它直接蹿到我跟前,没见到塔尔本人又一个回头扎回树林,”羽画感叹,“智商堪忧。”
茶风显然不知道羽画在编排它,它把塔尔拱上了背,十分坏心眼地用角去勾虞影溯的衣摆。
“也不傻,”君煌说,“我看他排挤起你弟弟来挺有一套的。”
树林里的路全靠茶风鹿角上荧光照亮,但那双角上的光来源于星空,在不透光的森林里走了不久也渐渐熄灭。琅轩的指尖适时出现了足以照亮周围的光球,他眼眶中浅琥珀色琉璃珠微微发光,像是成了法力汇聚的地方。
但光线没有支撑太久。
“我以为没了灵符用不了法力,”虞影溯有些意外,“有什么别的方法?”
“有,但过程漫长艰辛,也充满痛苦,”琅轩笑道,“感谢占星者,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琅轩的眼睛原本就是琥珀色,和他的金发相差无几。光精灵的眼睛是流传在黑市里的珍贵收藏品,不会腐烂,只要有光照就能永存。
“先知,”虞影溯压低了声音,“你知道泠茵是谁吗?”
琅轩微微一怔,道:“记得,原本精灵族族长的女儿。她父亲叫泠染,去年的十月被樊霄杀了。”
塔尔觉得奇怪:“杀了?”
“杀之前逼着他写了遗嘱,说自己病重故去后推选风精灵战神作为新任族长,带领精灵族繁荣壮大,”琅轩笑了一声,“这世界上还有他不敢做的事情?”
“弑王者成了王,我倒是不知道精灵族也是强者至上。你们规矩那么多,怎么到了樊霄这里都成了笑话?”
琅轩闻言,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君煌。他抿了抿嘴,语气带了些微不足道的疑惑:“龙哥。”
君煌从猫毛里抬起头。
琅轩的嘴角闪过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笑意,说:“好歹认识了那么多年,龙哥竟然不知道樊霄的手段?”
“我只是不信他真的能瞒天过海,毕竟……你就是漏网之鱼的其中一条,”君煌的眼睛在黑暗里透着白光,“即使是古迹,也终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他们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旧宫的入口处,高耸的石柱矗立在荒原之上,像是承着天,又像是连接星河的通道。树木黑漆漆的影子随着风摇摆,塔尔定睛一看,那些石柱上缠绕着藤蔓,一直攀爬到了天际。嫩黄色的小花遍布了每一寸枝条,和之前在涅亚卧室里看见的花一模一样,却更加繁茂。
塔尔听见驻足的琅轩低声吟诵了他听不懂的句子,那声音似是从远古而来,空灵而寂寥。
“石柱上的阿狄亚娜之花盛开了,我折了一枝,等待我远方的爱人,”虞影溯低声道,“他还能看见吗?他还能听见吗?我无数次在星空下说我爱他,希望我们的爱比阿狄亚娜之花更加永恒。”
那是古兽人语的歌词,曲调旋律如今已经寻不到踪迹了,但晦涩的文字却依然留存。如今的兽人语和从前相差无几,有些词句的运用如同所有语言一样推陈出新,但那些复杂的文字却逐渐被另一种东西替代。
塔尔突然知道了萨布里亚斯想要传承的原因,涅亚也一定看过这个。他折了一枝阿狄亚娜之花种在家里,却没有等到爱人。
“爱与永恒之神,阿狄亚娜,”虞影溯见塔尔一脸凝重,说道,“她也没等到爱人。”
塔尔忽地一下笑了出来:“那她还是爱与永恒之神?”
虞影溯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同样不理解。爱与永恒之神的不到自己的爱,信奉爱与永恒之神的人也没有。或许他们相信的并非相爱相守的结局,而不过是爱情这一个词所带来的悸动。
青石板铺成的道路到处都是摇晃不平的起伏,这里长年累月无人行走,野兽不会怜惜劳动者留下的痕迹。青苔铺满了砖石表面,踩下去翘起一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茶风似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他的足迹在砖石上挪动,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原本十米宽的长路越走越窄,他们一抬头就是笔直的白龙星系,长河星系水平贯穿天空。树木未曾侵占石路,路边还留下的巨大的树桩,足足可以容纳十余人站立。
路到了最后只容得下两个人并排行走,虞影溯跟在茶风身后,琅轩有意地留在了末尾。君煌不知何时收了龙翼开始沿着茶风的足迹行走,他忽地发现周围的风动消失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黑暗里闪出了无数碧绿色的眼睛。
那是一群赫萝丛林狼。
“大裂谷禁止猎杀,”君煌沉声道,“如果不想成为兽人族的敌人,那千万不要对任何动物下杀手。”
但眼下他们显然被狼群围住了,茶风烦躁地跺了跺前蹄,塔尔从它背上跳了下来。
“别紧张,狼群没有敌意,”虞影溯说,“血腥味还在,它们刚进食完。”
羽画点了头,她也察觉到了空气中的血味。她指尖默不作声地燃起了深蓝的法术,狼群并未警觉,她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
头狼忽地从黑暗里蹿到了石板路上,那是头足足有半人高的大狼,眼底闪着森冷的绿光。它朝着塔尔走了两步,而四周的狼群接二连三出现在了星光之下,将他们身后的退路也封死了。
“没有敌意?”琅轩有点不相信。
头狼听见了声音,转过头去盯着琅轩死死不放,它眯起了眼睛,还渗着血的獠牙龇了出来,隐隐发出了一声低吼。
茶风向前走了两步,鹿原本在赫萝丛林狼的食谱中,可头狼见了茶风不仅没有发起攻击,反倒停止了低吼。它转了个身不再去看琅轩,等茶风让了路就朝着塔尔走去。虞影溯原本下意识地想伸手挡在塔尔身前,但抬起的手臂微微一顿,还是放了下去。
他不需要这样的保护。
“有事吗?”塔尔觉得头狼在看他,“你认识我?”
头狼没有回应,但它眼中的光闪了一下,最终落在了虞影溯身上。那把他从小就带在身边的银质小刀闪出了微光,头狼在虞影溯拿出银刀的瞬间一跃而起衔住了刀柄,放在了塔尔身前的石板上。
它低下了头,仅仅一个动作,整群的赫萝丛林狼都匍匐在地,如同朝拜狼群的首领。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