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得先调头去这里了?”叶潾扬了扬手里那张李太太写给她的小纸条。
“毕竟是难得的线索,只好让舅舅再等等嘛。”
我在火车座位上算着这几日的费用,计算器打到飞起。就算李太太为表感谢,偷偷塞给我们两万块,以叶潾不知节制的花销估计也撑不到几时。我索性把可挪用的资金都收归到我手中,精打细算下也能撑些时日。所以我们坐上了凌晨五点的火车——没错又是绿皮火车,打算前往李太太告知我们,那个她曾去取药的地点。
“看看这个。”
叶潾伸手从衣领里拽出一条细细的金链,看起来似乎是她用某条弃置的项链改造而成,在原本吊坠的部分,换成了一颗龙眼大小的红色珠子,两边打了孔又用环扣固定,乍一看就像是普通的首饰。但珠体表面凹凸不平,类似于巴洛克珍珠那种不规则形体,且光感较为黯淡,比较像是被人盘久了的朱砂。
叶潾捏着链条收束的一端朝我晃了晃:“猜猜这是什么?”
我紧张地低头看了看账户余额。
叶潾似乎对我的态度很不满,响亮地啧了一声,抱臂向靠椅上倒去:
“现在,拿出你的相机,拍我照片。”
“现在?”我看了看她神色不似玩笑。只好退出计算,依言调出相机:“不是拍不到吗?”话说到一半我定在原地,因为相机里的影像竟然真真切切地倒映出了叶潾本人。我不信邪地晃动手机,靠着椅背闭目养神的叶潾依然留存在取景框中,直到她不耐烦地把我手机拍掉。
“我跟赝品打架的时候,发现她嘴里含着这个。”讲到这她再次晃了晃手中红色圆珠。
“我那时忽然想到,这群画皮有着能在镜头下显影的能力,因此走之前就把这珠子从她体内取出。果然不出所料,只要这颗珠子在我身上,我就可以正常出现在摄像头下……”说罢忽然拿起手机,表情也由阴转晴:“对了,得趁现在多更几条新自拍,不然以后没得发了。”
眼看着叶潾举着手机,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寻找各种合适角度,我依然难以将目光从那枚红珠上移开,眼看着它一晃一晃地打在叶潾的胸前,红色反衬得她肤色更白,很是养眼:
“这毕竟是妖怪身体里的东西,长期带着会不会有什么危害?”
叶潾搔首弄姿地摆好造型拍了几张,正头也不抬地p图,听我这么问,才从百忙之中抽出身来朝我一笑:“怎么,关心姐姐?你还喝了口妖怪汤呢,怎么不想想自己。”
我刚被她恶心得一吐舌头,听她提起药汤,顿时又想起了那股腥到反胃的味道,正转过头去偷偷抠嗓子眼,便又听叶潾幽幽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即便妖怪有那种异乎寻常的力量,说到底也不过是块肉而已。你就当吃的是牛肉,羊肉甚至胎盘……”她说到这时见我面色惨白又要吐,便硬生生止住话题:“反正迟早都会被人体正常消化排出的,像我这种体质自然更没问题啦。”
“没事就好。”
确定了安全性后我就不再追究,迅速改换聊天方向:“现在我们来谈谈你之前说的那个,什么东西来着?”
叶潾吹了吹指甲顶端的两颗水钻:“枪。一把枪。”
“你说话注意点!”我差点扑上去捂住她嘴:“前后左右可都是人呢。”
叶潾仍旧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态度:“那东西是什么,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需要的是能够制敌,一击必杀的武器。”说到这她微微转过头来,一扫刚才的懒散,目光锐利地直盯着我,她的瞳孔依旧保持着针尖一样的形状:“佩戴这颗珠子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能够彻底解决我现在的麻烦,让我回到正常轨道的方法只有一个。”
“杀了那个带给我这些的家伙。”
“……你妈妈。”我喃喃自语,但很快又平复心情,试图找出一些不必大动干戈的证据:“但,但我们也可以跟她谈谈!在妖怪当中也有很多能与人正常交流的角色,我之前和那只画皮聊过,她就很爱自己的孩子。不如我们先去问舅舅,或许他知道的更多……”
叶潾发出一声冷冷的嗤笑,像是回答了我所有的问题:“小菲,我之前和你说过吧。对付这些怪物,普通人那种思考模式是没用的。”她投来的目光更加慑人,直逼得我低下头去:
“你当真以为,那只画皮是在遵从母性,保护它的孩子吗?实际上妖怪在吃人时,人也会相对应地‘吃’掉一部分妖怪。”
讲到这她拿手比了个引号:
“简而言之,这两方的记忆会有一部分融合。你所见的那些,不过是那个女人的残存本能还在妖怪的体内,让它产生一种类人的意识罢了。这无关什么人性母性,只是种对人类行为的拙劣模仿……你竟然还会被这样的表演骗到?”
没有理会叶潾喋喋不休的逼问,我只是垂着头呆在原地:那张与人相似的脸上所流露出的感情,难道真的只是模仿而已?
“所以这是必须要做的……舅舅也是这么想的吗?”
“嗯。”叶潾短暂点头,轻呼出一口气,片刻后又恢复成平常的样子:“我要活下去,就必须找到那个生下我的妖怪,杀了她,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我不死心地挣扎着:“但那些画皮对你的称呼,还有近些天来所遭遇的一切来讲,你妈妈……我是说舅妈,在它们那个世界的级别很高。就我的观察而言,级别越高的妖怪,似乎就更能与人交流。或许她只是不知道你的窘境,或许我们去求求她,如果成功了……”
叶潾不带任何感情地瞥我一眼:“或许你来猜猜,追杀我们的这群妖怪都是从谁手底下派来的?”
我艰难地下了决定:“看来非这样做不可了。跟我好好聊聊武器的事情吧。”
其实我对这件事想法是很复杂的。叶潾从小就和我一样,几乎不知道有个妈妈是什么样的感受,我们平日聊天也基本默契地不去提到。
因此在得知叶潾母亲的下落后,我心里又是吃惊又是羡慕,在那时,我下意识地将母亲的形象往各种柔情似水的文学作品里套,幻想着她妈妈虽并非人类,但也总得有点舐犊情深的味道,甚至下意识将我们这趟旅程总结为失落民间的公主殿下踏上寻亲之路,只等找到那位身份神秘的女王就算圆满结局。
但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旅程的终点不是寻亲而是弑亲,叶家父女满世界闲逛,其实是一边躲避自家老婆的追杀,一边找个武器插到孩子亲妈心脏里。
我脑子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又不由自主想到叶潾,不知她当初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是什么滋味。她在往日里虽然并未表现出渴望母爱的迹象,但也并非冷血无情。我们遭遇相同,所以我最清楚,哪个失去妈妈的孩子没幻想过母爱的滋味呢?
这样看来叶潾当初得知母亲下落后,受到的打击只会比我的更大。失踪已久的母亲多年来对你不闻不问,忽然就将你的生活搅得一团乱,让你每天都陷入一不留神就会丢掉小命的战斗,做完这一切后连个解释都没有,甚至这些索命杀手都很有可能全是她安排的……连放在黑色幽默笑话里都显得底线过低了。
“正如你说,我妈那个怪物也许十分厉害。”叶潾仍然在冷静推论,语气平稳的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用平常的武器恐怕很难杀死她。”
“你还有红刀。”我好心给她指了指。
叶潾一把搂住背包,紧张兮兮环顾四周:“小声点!我好不容易把它带进来…你以为这玩意是从谁那拿来的啊?”
“这把刀也是你妈妈那里的产物?”
“记不清。”叶潾在背包的缝隙中迅速检查,看到红色刀刃在灯光下雪亮一闪,才满意地拉上拉链:“从我记事开始它就已经在家里了,估计是老头和我妈的定情信物吧。”
“舅舅挺浪漫。”我评价。
叶潾没忍住,‘嘻’地笑了一声,同样因我这句而感到可笑:“这刀的材质很特殊,的确不是普通的物件。用来杀寻常怪物还算好用,但若是拿去对付我妈恐怕就不行了。因此老头子和我查了不少资料,希望找到一种行之有效的方式干掉她。”
我对她野蛮的用词暗地里吐了吐舌头:“所以你们一直以来,找的都是那把枪?”
叶潾点头:“老头子从某本古籍里发现了点有用的。那东西说是枪,实际上只能称为点火器而已,是曾用来驱邪除魔的工具。这东西虽然是已经有点年头的古物,但的确有过杀死妖怪实体的记录。”
讲到这里时叶潾目露沉郁之色:“在我发现自己身体出问题之前,她派来的那些东西就缠上了我。此前我也曾用一些广为流传的手段尝试解决……比如念咒画符之类的,都没有效果。直到我用这把刀杀死了第一只妖怪。”叶潾的目光掠过我,投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成片绿油油的农田,水塘正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波光闪烁:
“我才明白,我接下来恐怕要一直重复这种见血的战斗,直到我亲手结束一切。至于我妈妈的目的?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我只是恨她毁了我的生活,讨厌她在背后编排我的人生……”叶潾讲着讲着,声音便低下去,掩映在长睫毛下的眸光闪动,偶尔瞥我一眼后又恢复若无其事的样子,正在我疑惑间,她忽然开口问我:
“小菲,你该不会觉得我是和它们一样的怪物吧。”
她的声音十分平静,但我仍能感受到其中汹涌的暗流,没等我回答,叶潾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知是在给谁听:
“当然,你要是真的这样认为,我也不会感到奇怪。毕竟我的身体已经变成了这幅模样嘛。战斗时也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甚至变得和那些怪物一样冷血,要去亲手杀掉自己的母亲……”叶潾说着竟有些激动起来,嘲弄地笑了两声,紧接着把头猛地转过来,目光无比冷峻,针状瞳孔死死盯着我:
“没关系,小菲,就算你心里这样想,我也不会怪你嘛。”
我深深叹了口气:“从来没有。”
令人心悸的视线仍未放松:
“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我耸了耸肩:“还记得在老家那天晚上,你是怎么说的吗?你说你永远不会害我。从始至终,我一直相信这点。无论外貌上有什么变化,我知道你还是叶潾,这就够了。”
笔直的目光稍微有些游移:
“好听话而已,谁不会说。”
“战斗的方面也是。就算手段残酷一点又怎样,是它们先来招惹我们的,咱们顶多算是正当防卫而已。至于舅妈问题,我发表不了什么意见,毕竟是你们叶家家事。”
我干脆摊了摊手:
“但我很佩服你的魄力,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在发现问题后没有任何迂回谈判,干脆利落地直击源头,即便为此受伤也不改变目标。想象一下,要是我遭遇了和你一样的事情,我会理解你的做法,但一定做不到像你一样果断……要是你的勇气能分我一半就好了。”
感觉到那道冰冷气息逐渐衰退下去,叶潾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
“停!够了!已经肉麻到恶心了!”
我朝她不可置信地大叫:“是你刚刚一直要我证明嘛!凭什么说我恶心?”
叶潾朝椅背后仰,举起双手示意我们之间的拌嘴偃旗息鼓:“行行行,我要去洗手间。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给我打住!”
我被她气了个半死,一头靠在窗边,不去看叶潾转身离开的背影。才过了几秒,我头顶忽然光线一暗,叶潾去而复返,半跪在我身后座椅上,手臂刚好搭在我头顶,形成一个环绕的姿势。
金色的披肩长发就这样柔软地散落下来,我偏过头去,正看到叶潾嬉笑着的侧脸,她凑近我说话时声音格外低沉和轻柔,白皙的面颊上仍然有着还未消退的淡淡红晕。
“小菲,没有我的话你可怎么办啊。”
我不耐烦地挥手赶跑她:“快去快回!”叶潾自讨没趣,啧了两声,从后座翻下来,一蹦一跳地跑到车厢连接处放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