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素以为时烨会阴阳怪气几句，说什么他被金钱腐蚀了，不再是清纯的林主美，而出乎意料的，时烨只是问：“所以，宋晓没骗我们喽？”

对于时烨的阴阳怪气，林素早在心里打好了腹稿，能以几句不那么难听的话语结束这个话题，可时烨偏偏不按套路出牌，林素一时感到头疼，仔细地回忆了一番宋晓对自己的评价，反问：“你是说，我是恋爱脑？”

“不是吗？”时烨竖起三根手指，没说一句话就放下一根：“第一，《伊甸园》最初的核心玩法是江衍提出来的，你做游戏，是不是因为他？第二，江衍一走就是十年，你为了不影响他，硬扛着几年病，他回来撒个娇，你就跟他跑。现在，他要做游戏，你又为了他来咱们这儿，害怕他出事，还忽悠自己的母亲建立个游戏部门，不想和我们一起创业，还美其名曰要利益，这不是恋爱脑是什么？”

什么东西？

林素的大脑停止运转了片刻，好像听不懂时烨的话。

他承认自己喜欢江衍，但还远远没有到为江衍舍弃一切的地步，他当年是因为看到了江衍提出的3D半即时回合制游戏很有意思，看到了《伊甸园》的价值，认为这个游戏能够自己带来可观的收益，才决定开发这个游戏。

江衍在其中的作用，不过是带他认识了游戏圈，告诉他游戏行业未来的发展势头有多猛。

来这里也是一样的，林素不觉得3A大作的前景有多么好，是江衍想要做游戏，他才本着陪小朋友玩儿的心态前来看看，后面发现时烨的创意很不错，有很多的价值，才决心留下来。

林素从来都不热爱游戏，对游戏只是喜欢，仅此而已。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所谓的第九艺术不过是服务业的高端说法。

在他眼里，技术是为人服务的，世界上很多行业都是服务业，没有多么高大上，承担不了金光闪闪的理想。工作只是工作而已。

他之所以工作，一是不想与社会脱节，二是工作可以挣钱。

他可以奋斗，只要奋斗能够升职，能够赚到更多的钱，认识更好的、高素质的人。倘若奋斗不能带给他对应的收益，他甘愿当一条普通的咸鱼，拿多少工资干多少活。

就像在伊甸园组一样。

林素不明白时烨为何会这样说自己：“我要是恋爱脑，我又为什么……”

“那句话怎么来着？”姜裸打断他，托着下巴，佯装思索。

他想了一分钟，才想出个所以然来：“对，恋爱脑不得好死。”

林素想反驳，可话到了嘴边，他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因为姜裸的下一句是：“听说江衍也很喜欢游戏，也想‘宅男拯救世界’来着？你那么宠他，想必能为他实现这个愿望吧？”

说完，姜裸给了时烨一个颜色，时烨戳了博谬一下，还在梦游的博谬回过神来，在姜裸和时烨的死亡注视下弱弱开口：“恋爱脑能够为爱情付出一切，那么只要我们能抓住江衍，林主美……呸，林制作人肯定不敢为难我们的吧。”

这剧情发展属实是超乎了林素的意料，他以为自己高低得与他们吵一架来着。

既然他们接受得这么快，还递来了台阶，林素自然顺势而行，跷起二郎腿：“对，我家小朋友想要做游戏，我想要帮他，怎么，你们有意见？”

“没没没，怎么敢有？”姜裸翻脸比翻书还快，先前那股大哥大的气势瞬间消失，嘿嘿笑道，“亲爱的Salt，虽然恋爱脑一点都不酷，但没关系，你是我们的兄弟，我们不会嫌弃你。”

林素抄起椅子后的抱枕，砸过去：“我现在是老板，你嫌弃一个试试？”

枕头没有砸到姜裸，坐在他右手边、林素对面的时烨无辜遭殃，疼得嗷嗷叫，往地上一躺，称没个一百万起不来。

他不是江衍，林素不惯着他，又是一枕头下去：“起来，还在开会呢，信不信我扣你工资。”

时烨蹭的一下跳起来：“开什么？我们还要什么东西没有商量完吗？”

“还差名字。”姜裸说，“我们该给这个游戏取个什么名字呢？”

他转向林素：“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林素把枕头放回后背，托着下巴沉思：“国内第一款3A大作……为国产游戏正名……拯救国产游戏圈……不如，暂时叫启明星？”

时烨敲桌：“克苏鲁风格的游戏，叫启明星，这好吗？”

“暂时的。”林素回，“求个好寓意。”

姜裸：“行，就叫《启明星》。”

傅谬也同意：“现在应该叫《代号.星》”

一场本该充斥着硝烟的会议在一片欢快声中结束，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林素收到了他们三人发来的微信。

第一条是姜裸：[你说得对，我要是出了事，我父母不会坐视不管。]

然后是时烨：[唉，虽然很不甘心，但你说得也不无道理，我也三十五了，不能再让家里人操心。]

最后是博谬，他阐述了一个真相：[余南溪之所以还没有来，不是因为公司不放人，而是他在纠结，他害怕好不容易打拼出来的事业、经营了多年的家庭，会因为这一步踏错，而坠入地狱。]

林素合上手机，站在办公室里见赵叙还是和姜琦争安酌的宠爱，心底竟没有一丝吃瓜的喜悦，说了声下班，就走出写字楼，来到街道上。

办公室位于科技园附近，这儿有很多小公司，此时是下班高峰期，林素这一路走来，竟只遇到了几个匆忙下班的打工人，由此可见这儿的加班有多么普遍。

小公司的工资必定不会高，那么又是什么支撑着这些人辛苦加班的呢？原因无非是两个，一是家庭不宽裕，他们需要这份微薄的薪水，二是被老板的大饼糊住了。

无论哪种，都不容乐观。

在路边的一棵树下，林素收到三人同时发来的信息：[亲爱的Salt，我们是被理想聚集起来的。游戏销量不好，这不是失败，理想破碎，才是彻底的失败。]

有两位很年轻的打工人路过，他们分别穿着冲锋衣的棒球服，背着电脑包，看起来很是稚嫩，应该是刚毕业不久的学生。

林素听到他们聊天：

“瑞幸好像不打折了。”

“那就喝库迪，8.8永远的神。”

“但是我感觉库迪没瑞幸好喝。”

“库迪才8.8，瑞幸打折要9.9，不打折更贵。”

“也是。”

看着这一幕，林素越发地感到幸运、幸福。

他要感谢母亲。

.

锦溪路，一家日式料理店内。

江衍在侍者的引领下来到二楼的包间，木制的房门推开，一个女人坐在藤椅上，从容地往茶杯里倒水。

她一身昂贵的花色长裙，头发微卷，脸上画了精致的妆容，乍一眼看上去，与锦溪路那些出入高端写字楼的都市丽人别无二致。

江衍站在门口，结结巴巴地喊了声“妈”。

苏窈放下茶壶，向他点头，江衍才绷紧身体走进屋，食指指腹不安分地摩擦裤腿。

见江衍拘谨地站在自己对面，苏窈一扬下巴：“坐啊，站在干什么？”

江衍很听话地坐在背后的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像个被老师训斥的学生。

苏窈把茶杯推过来，杯中是些黑色的液体，上面还有一小块没有融合的冰，江衍大感不妙，看向苏窈，苏窈则是回以他意味深长地笑。

吸一口气，江衍端起茶杯，把杯子的黑色不明液体倒进嘴里。他做好了进医院抢救的准备，尝到的却是熟悉的苦涩味儿，这是冰美式的味道。

当江衍抬起眼，不理解地看苏窈时，苏窈却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得直拍大腿。

笑完，她还怪委屈：“难道在你心里，妈妈就是能随时给你下药的人吗？”

当然不是，但前段时间江衍和她吵得实在是太严重，联想到苏窈昔日的不着调举动，江衍很难相信这杯液体里没加东西。

下药是不会的，江衍相信母亲爱自己，但在茶水里加几滴墨水，苏窈还是做得出来的。

“妈，我……”江衍抿了抿嘴，“对不起。”

苏窈很大度：“没事，只要你从你那小男朋友的房子里搬出来，你就还是妈妈的好孩子，你存在我这里的钱，我也一分不少地还给你，要是你再与他分手，我还可以给你翻个倍。感觉怎么样，是要回到妈妈的怀抱，做一个快乐的富二代，还是要和他一起挤便宜二手房呢？”

林素家可不便宜，江衍澄清：“我们住的是大平层，比我在回南里的家还大，很贵的。”

“妈妈也可以给你买大平层，只要你回来。”苏窈加码，“他的房子多少平？妈给你个更大的。”

“不……”江衍垂眸，轻微地摇晃脑袋，“妈，我不能离开他，他……”

“他为了不打扰你，隐瞒了病情是吧？”苏窈打开茶壶盖，里面全是黑色的冰美式。

她把茶壶推给江衍：“不就是病吗？什么病我们家不能治？让他来咱们家的医院，我请专家来给他治，保管他健健康康地活到一百。”

江衍更紧张了：“妈，他来北美找过我，他是世上除了你们外，最爱我的人。”

苏窈：“我可以给他报销去北美的机票钱，以及住宿费，再另外给他一笔补偿金。”

“这不是重点，他不缺钱。”江衍咽下唾沫，犹豫了片刻，小声说，“重点是，我也喜欢他，非常非常喜欢，非他不可的那种。”

苏窈盯着他看了几秒，叹息：“不是妈妈要逼你，而是他家……你和他，很难长久。”

“但是，他妈妈接受我了。”江衍撇撇嘴。

“他妈现在接受你了，将来呢？”苏窈问，“他妈要是反悔，他必定和你分手，你们上次分手，你飞去北美，一走就是十年，要是再分一次，你又要去哪儿？欧洲吗？”

江衍抬起头来，表达决心：“我答应了他，再也不离开，也再也不分手，哪怕他要分手，我也不答应，我这辈子就认了他，要像牛皮糖一样黏着他，谁来都拆不开。”

“再说了，我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您的羽翼下，不是吗？”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江衍提高声量，神情坚定，气质也更成熟了。

他说：“妈，我总有一天要长大，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与林素在一起，是我迈向成长的第一步，我想与他一起生活，与他一起做游戏，一起为‘宅男拯救世界’奋斗，一起走上人生巅峰，或一无所有。”

“胜利带来的荣光，我们共享，失败的后果，我们一起承担，我不再是您庇护的雏鸟，我有我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选择，也能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请您相信我吧。”

——请您相信我吧。

苏窈闭上眼睛，她的脑海中闪过江衍十多年的成长片段。

江衍小的时候很少闹腾，也不爱哭，总是笑呵呵的，后来长大了些，他会说话了，说的第一个词语也是妈妈。

在苏窈的印象里，江衍从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一直到上大学，都是很爱笑的，是她乖巧的小儿子。

可现在，这个小儿子想要离开她的怀抱，和另外一个人组成新的家庭，而那个人还伤害过她精心养育了十多年的小儿子。

苏窈当然不可能接受，但当对上江衍那双认真的眼眸时，她想到了那句“我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您的羽翼下”。

她叹了第二口气，选择提包离开，到底是没能正面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