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春雪消融,凌波泛绿。
李莲花回藏剑山庄时可谓“身无长物”,离开时杂七杂八的东西倒是带了许多。
好雨知春院子里散乱列放着数个箱子,里面全都是赵清宁和李妙善冬至到上元期间送给李莲花与李相夷的礼物。
李莲花正要将一套越窑白瓷茶器递给李相夷,耳边却听见李妙善身边侍女澄碧的声音。他偏头朝院外一望,果然见澄碧款款行来。
待到近前,澄碧笑盈盈福身一礼:“公子,庄主让您与李门主用过午膳再启程。”
李莲花刚答了句好,却不见澄碧有所回应。他抬眼去看,目之所及处,所有人的神色都是一概的或惊或恐。
其中李相夷的眼神尤为复杂。那是一种掺杂着无数情绪的眼神,是震惊、惊恐、惧怕……与担忧。
他蹙起秀长的眉,缓缓眨了眨眼,觉得奇怪得很。
“怎么了?”
越窑白瓷茶器触手生凉,而他捏着茶器的手却突然感受到一抹温热。他疑惑低头,只见殷红鲜血汩汩滴在雪白瓷面,如同纸上朱砂。
李莲花此时突兀地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抚上鼻尖,果不其然触到一片温热黏腻。他稍稍仰了仰头,与手心隔开距离,目之所及,满是猩红。
李莲花骤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他趁着咳嗽的间隙本想抬头安慰院子里杵着的两个人,却突感天旋地转,视线模糊不清,而后身子如同被箭矢射中的飞鸟一般骤然摔落,那上好的白瓷茶器也随之应声而碎。
意识彻底消逝前,他只来得及听见一声“卿卿”。
澄碧乍见这一骇人场景,原本来好雨知春请两人移步用饭嘴角笑吟吟的她现下满脸惊愕,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直到李相夷揽住李莲花快步跑向卧房,她才赫然回神,被堵在喉咙中的尖叫几乎冲破云霄。
“不好了!快来人啊!公子出事了!快去请庄主和府医。”
澄碧踉踉跄跄地去药庐请府医,而被李妙善吩咐去书房取书而后听闻消息的松青当下连滚带爬地冲到和风容与,上气不接下气地同李妙善说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李妙善大惊失色,茶盏掉在地上,茶汤溅了一地。
李妙善一壁往好雨知春赶,一壁问松青:“去请府医没有?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晕倒?”
“澄碧已经去请了。庄主别担心。”
匆匆赶到好雨知春时,院子里服侍的人俱都神色焦急,见李妙善来了,忙作揖行礼。
李妙善却不管,直往卧房去,方踏入一阑门槛,便听得里头传来冰冷却又含着急切的声音。
“如何?”
榻上的人无知无觉,只一截细瘦腕骨裸露在衾被外。府医颤颤巍巍收回搭在脉搏上的手,回头就见李相夷和李妙善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好似要把他整个人戳出洞一般。
他用手擦了擦额角冷汗,道:“恕在下才疏学浅,公子这脉象,虽只是虚浮了一点儿,却并无异样啊。”
“没问题?”李妙善不可置信,“没有问题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晕倒?”
“这……”府医张口结舌,“或许是公子过于疲累?”
“疲累?”李相夷神色讥诮,“他近来每日足足要睡五六个时辰,你却只用个疲累打发我?”
他拨开府医,担忧又后怕地侧坐在床榻紧紧握住李莲花冰冷的手,眼眸一睁一阖间,冷冷挑眉道:“既然你才疏学浅诊不出问题,那就让真正能诊出问题的人来。”
“松青,去把全杭州城的郎中都请来。”
“是。”
松青领命而去。
她走出好雨知春好一段距离才发现吩咐她的人不是李妙善而是李相夷。
而她竟然直接听从了。
算了算了。
松青摇了摇头。
总归是为着公子,再者庄主也没说什么,她还是先派人一起去请郎中吧。
半个时辰后,全杭州城的郎中都在聚集在了好雨知春。院子里“人山人海”,都快没地方下脚,好在有好雨知春的丫鬟小厮在檐下台阶维持秩序,才没出现什么踩踏事故。
请来的郎中一个接一个被李相夷唤进去诊脉,又一个接一个垂头丧气出来。
他们得出的结果也同藏剑山庄山庄的府医一般,只是李相夷讥讽的神色和比刀剑还锋利的话语让他们觉得自己这么些年简直白学了。
卧房内依旧紧握李莲花的手不放的李相夷神色难看至极,冷峻的一张脸较之平常更为冰冷。
心上人人事不省,大夫毫无办法。李相夷束手无策,只好抓住李莲花的手给他给输送些扬州慢真力维持生机。
接连送走全杭州的大夫后,李妙善终于觉出大大的不对。她连忙打开许久未用的游戏系统,凭意念调出好友聊天界面给赵清宁发了条让她速回的消息。
李妙善从前同赵清宁在游戏世界相认后,也学过一段时间的医术,翻看了几本医书。虽然最后因为实在一窍不通放弃了,但她手里却还留存了万花谷药王孙思邈门下的众多医方。
挑挑拣拣一番,李妙善翻出一张调养身体无功无过的医方,送到众郎中面前看过,待确认此方无碍后立时便命人前去抓药熬药。
虽然药的确是好药,医方也确实是温养身体的良方,但李莲花的身体却无半点儿起色,只维持在一个相对“平稳”的程度。这半月以来,李相夷已经请杭州城周围城镇的大夫都来看过,可惜无人能给出李莲花昏迷不醒的答案。就在李相夷凝眸望着榻上毫无知觉的人,决心下帖延请天下名医时,赵清宁终于姗姗而来。
她听到李相夷与李妙善说再去寻别人给李莲花看病,好笑道:“现在天底下最厉害的医者就在这里,就在你的眼前,你是要去问谁的药?”
李相夷旋身冷笑:“赵女侠医术超群独占鳌头,旁的人虽不如你,到底也是医者。一人医不好,便多请几人。集思广益。我就不信人人都是庸医,一个也瞧不出来病症。”
李相夷因李莲花晕倒而连续半月无醒来迹象,整个人的情绪并不十分好,此时便像那濒临爆发的火山,一点就炸。
而从金陵回杭州这一路,赵清宁也算是历经千难万险千辛万苦,此刻仪容不佳风尘仆仆,连身衣裳都未来得及换,便听得李相夷这一番阴阳怪气的话,如何能不生气。她当下便要抄起袖子和李相夷“理论”一番。
李妙善见两人“针锋相对”,温婉笑着打圆场:“清宁,李门主也是关心则乱。昨日裁缝新做了衣裳,我吩咐她给你也做了几身,等会儿给莲花诊完脉你就回去换上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赵清宁闻言怒气减消,她“哼”了一声,看在李莲花与李妙善的面子上到底没有开口进行语言攻击,只是甩袖一挥,兀自进屋。
李妙善伸手揉揉太阳穴,对赵清宁孩子气般的行为颇为头疼。
“李门主勿要见怪,清宁……”
话音未落,李相夷已转身回屋守在李莲花身侧,又是一阵沉默无话。
李妙善张了张嘴,良久叹了口气。
这场景真是好生熟悉……该说不愧是同一个人吗?今时今日与昔年赵清宁李莲花针尖对麦芒的情况竟相差无几。
赵清宁伸出食指并中指轻轻搭在李莲花的脉搏上。如同那些大夫所言,脉象除了虚浮之外,确实没有异样。但为何人躺了大半月却依旧昏迷不醒?
赵清宁眉头微蹙,取出一根细长银针轻轻在李莲花中指一点,一滴血珠即刻涌出。她捏住李莲花的指尖,挤了些许鲜血在白瓷小碗,而后对着光仔细看了看。
猩红血液透着点点黑紫。那并不是正常人的鲜血颜色。
赵清宁心下了然,放下小碗,正襟危坐:“他的脉象确实没有问题。”
闻声,李相夷并未露出欣喜之色。
果不其然——
“只是,五脏六腑不知何故枯竭。”
李相夷脸色沉沉,神情则更为冰冷。明明好雨知春四处燃着炭火,他却觉得有人从四面八方给他泼了盆凉水,如坠冰窟。他闭了闭眼,艰涩开口:“有……解决之法吗?”
难得有机会见李相夷如此失态,若不是现下场合不对,赵清宁高低得好好欣赏一番他的态度神色。
她浅浅垂下眸子:“接下来我会替他施针,固元丹和那道医方且一日三次的用着吧。”
赵清宁说完,又再度细细打量李莲花。忽然,她心有所感灵光一至,借着取针的动作掩袖抬手起卦,片刻后目光忧虑难言掠过李莲花苍白如纸的脸庞,心里暗道无怪那些郎中瞧不出来——因为这很大程度上不是病症,而是天道规则的压迫。
握针、局针、提针、彼针、长针齐出,李莲花的情况逐渐趋于稳定。
听着床榻上的人不再微弱的呼吸,李相夷依旧没放心,只听赵清宁说:“虽然我用太素九针稳定了他的情况,但他的身体却更为虚弱了,而后续如何也未可知。他最近还是留在杭州的好,方便我就近察看。”
“好……”李相夷涩声道。
赵清宁午间施完针,临近黄昏时李莲花便悠悠转醒。
一直守在好雨知春的赵清宁替他把了脉,确定眼下无碍,李妙善则吩咐侍从传了些清粥小菜作晚膳。随后便合了门悄然离去,将空间留给李相夷。
两人默契地挑了条平常不常走的小道,只一径沿着石棱小路走,俱是默默无言。
快到上善若水时,赵清宁才絮絮开口,将心中猜测说与李妙善听。
“花花毫无预兆陷入昏迷,鼻窍出血。几乎所有郎中甚至我都瞧不出病症……我怀疑,是……在压迫。”
她说这话的同时抬眼瞟了瞟碧澄澄的天空,李妙善霎时会意,脸色忽青忽白,话语里尽是不解:“怎会如此?”
“约莫是……规则之下,一个世界只能有一个李相夷罢……”
只是如此看来,先前她回杭州遇到的山匪截杀、野兽拦路恐也是天道在阻拦。
李妙善素来温婉的面孔僵硬无比,她听懂了赵清宁的潜台词:“也就是说,唯有一方死亡,另一方才能……”
她艰难地挤出“平安”两个字眼。
赵清宁不想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她怅然地点了点头。
“这……”李妙善头疼,“这可如何是好?”
赵清宁不语。
良久,她忽然冒出一句。
“我在思考。”
她抬头仰望,原本碧蓝如洗的天空已经变得灰沉沉。
“什么?”
“此事是否要告知李相夷……”
“他有知情的权利。”李妙善纠结,“虽然我不想把意愿强加到他人身上,可他若是知道,必定会为了莲花心甘情愿赴死。我……”
她不忍心看他们之中任何一人去死。
“他们两人都很重要,无论是谁受伤,都不是我们想看到的。”赵清宁觑眼望她,“妙善,我有个想法。”
李妙善望着她清澈如水的眸子,坚定道:“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