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窒息时,一只强壮的手臂将她捞出水面。
这是沙壹短暂的人生中唯一一次心动。
救起她的男子身材魁梧,面目粗犷,还有一双厚实的大手。直到他把麻绳套上她脖子的一刻,沙壹还像仰望天神一般,漆色眸子中亮满璀璨的星。
可惜,这个故事与情爱毫无关系。就像沙壹捕捉鱼儿一样,这个丑陋的男人也是个猎手,只是他的猎物,是女人。
晚霞溺入湖水。彻夜,沙壹都在一个山洞中度过。起初她害怕的厉害,身体像狂风中的树枝猛烈颤动,在疼痛的迫使下不停嚎叫;后来感觉渐渐变得微弱,干枯的目光麻木望向洞顶。篝火的映照下,影子与影子纠缠在一起,一个一个,没有停歇。她始终静静的躺着,直到声音弱下,人们餍足酣睡时,悄然握住搁在一旁的刀。
片刻之后,她用刀支撑着身体,踏入洞外渐明的天光。山林依旧美丽而静谧,雀鸟叽喳嬉闹,晨曦斑驳树影,清澈的溪水中鱼儿自由游荡。脚迈入水中,血红色开始弥散消融,冰冷的清潭逐渐染上日光的暖意。她一遍遍的擦洗,浸泡,直到全身上下洁净如初生的婴儿,没有任何污浊。
原本的衣服已经撕成碎片,她勉强找到一件血污不多的衣服来蔽体,并带走了男人们的猎物。夜幕降临时,熟悉的村落出现在前方,带回大量猎物的她得到了族人们热烈的欢呼。一边将猎物大方的分给人们,她一边欢笑。
噩梦已经被埋葬,日子已经回到正轨,她还是那个身手矫捷的小猎手,能够让族人过上不挨饿的好日子。
然而粉饰的太平素来一戳即碎。她的身体一天天笨重,族人们审视的目光从窥伺变的光明正大,难听的话钻过瓦缝,一刻不停地砸来。她忍着难受,羞愧的向每一个人道歉,把所剩不多的食物一一送出,尽管她并不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熟悉而亲切的族人依旧不见踪影,渐渐的,她再没有食物可以送给别人,当几乎要溺死在绝望中时,族中的大长老敲开了门。
她本是不想欺骗谁的,可大长老告诉她,族中已经很久没有足够的粮食了,奇怪的疾病也在日夜蔓延,越来越多的人在绝望中死去。她答应下来,并不是欺骗,而是拯救。
当奄奄一息的孩子望见她,黯淡的眸子突然涌出惊人的光芒时,她相信了大长老的话。于是,在大长老的安排下,没有月光的这一日,她登上最高的石头,向所有族人宣告,她肚子中是神龙留下的血脉,而那天带回来的猎物,也全部都是神龙的馈赠。当孩子出生时,一切灾难都会消失,全族都会得到神佑。
热烈的欢呼再次将她淹没,于是,心中残留的最后一点不安也在此刻消散。尽管饥饿依旧如影随形,尽管每天仍有许多人死去,但族人们只要一看到她,都会瞬间振奋起精神。除了原本能在山野中自由自在打猎的她,现在只能日日夜夜端坐在高位之上接受祭拜之外,一切好像都回到了熟悉的过去。她欢快的想,如果能让所有族人都幸福的话,哪怕彻底失去自由,她也算愿意的。
可谎言终究是谎言,总会有被戳穿的一天。当她被放置在高台之上,于大庭广众之下生下孩子时,没有神龙从天而降,没有异光明夜如昼,更没有堆积如山无穷无尽的食物。除了满地的血迹,婴儿微弱的啼哭,什么都没有。
人们并没有逃离痛苦,只是用对未来的希望将痛苦压抑。而当一切落空时,绝望必然会爆炸成滔天的愤怒,吞噬一切。
大长老率先上台,痛斥着沙壹欺骗族人的罪行。他命人给沙壹套上缰绳,拖到溪水旁,高呼只有砍下这满口谎言的罪人头颅,才能真正结束灾难。慷慨激昂的模样,与曾经在沙壹家中时,一模一样。
一声惊雷,暴雨倾盆。沙壹虚弱的趴在污泥上,腿上全是鲜血,无论雨下的多烈,都无法冲刷干净。
也许真的都是她的错吧。昔日她装作神妇可以给族人带来幸福,那今日,如果她的死可以将幸福延续下去,她是愿意的。
更何况,她真的太累了。
婴儿响亮的哭声骤然响起。不仅是她,满腔愤怒的人们竟然连这个孩子,也要一起杀掉。
又一道闪电劈过天空,黑夜瞬间亮如白昼。她呆愣的看着,在刀砍下的一刻,忽然一跃而起,像野兽一般凶狠的抢过刀,砍向正在溺死婴儿的大长老,而后将刀狠狠向下一劈,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没刀入石。最后纵身一跃,跳入潺潺溪水。
她虽然并不聪明,但这么长的时间,多少还是从大长老那里学到了些东西。
她想让孩子活下去。
水淹没口鼻的一刻,她并没有觉得痛苦。可出乎意料的是,尽管受了如此多的罪,她居然还是活了下来。
当她醒来时,眼前除了黑暗,一无所余,仅隐隐约约能听到水声。她就这样虚弱的在积水中坐着,不断安慰自己很快就能逃向死亡。弥留之际,黑暗中似乎有火焰闪烁,好像那日在山洞中,遥不可及的星光。
不幸的事再次发生,她还是被人救了。吃饭,媾/和,生孩子,伤好之后,她的生命中仅剩下这三件事。偶然发现她的那个族人每得到一个孩子便如获至宝,之后下到水下洞穴来,就会给她带好些的吃食。时间久了,他也肯回答的她一些问题,比如大长老的儿子特勒赫统治了族群一段时间仍没能结束灾难,愤怒的人们砍下他的头颅,回过头又虔诚的信奉起了神妇沙壹;再比如他带走她的儿子们,是为了证明他能够见到神妇沙壹,能够为她接生龙子,以让其他人供奉给他更多更好的粮食、衣服、住所。心情好时他还会安慰沙壹,她的孩子们都作为神龙的子嗣在族中过的很好,只要他们被神龙接去享福的母亲沙壹不出现,他们就可以一直幸福的生活下去。当然,这仅限于儿子,没用的女孩生下来后,他会直接扔到水里,以图省事。
但他不知道的是,看上去已彻底绝望的沙壹,和在地上在洞穴中一样,所有的顺从只是在等待机会。一年一年的流逝反而让她渐渐又恢复成了那个射鹰追兔,像松柏一样坚韧的女孩。她发现水落下时会有一条通向外面的道路,又根据男人所说的话语推断出潮涨潮落的规律,每涨一次潮就在水淹不到的地方用石头划一道,再结合怀孕生子的情况,在无尽的黑暗中记录下时间。
墙壁上一共有十一个圆圈,代表十一次怀孕;三十一条划痕,代表最后一次生子后,过了三十一日。
三十一日前,男子气愤的把女婴溺死后,再也没有出现。她看着所剩不多的食物,看着不断褪去的潮水,心砰砰跳的厉害。当道路逐渐露出水面,她立刻拖着残破的身体踩水朝外走,步伐一如多年前从哀牢山沿着溪流而下,山鸟为伴,轻快欢畅。理论上,她应该能够离开这里,应该时隔经年,终于获得了自由。
由于湖水的侵蚀,无法准确的从壁画得知之后发生了什么,导致好不容易逃出去的沙壹又主动放弃,回到了被囚禁的洞穴中。不仅如此,她还在高高的石壁上刻化下了一个故事:有沉木,有神龙,有十子,一切仿佛正是哀牢流传久远的祖先神话,只有仔细查看后,才能发现玄机。
“以上,就是我根据石壁能猜到的,全部的故事。”
将之后的计划大体商定后,刘宁坐在溪水边,为诸葛瞻娓娓讲起那日他离开之后的事。神话的绚烂与真实的残酷在沙壹的故事中强烈碰撞,触目惊心,千年之后的人哪怕仅仅是听着,都会被那沉重的绝望压得无法呼吸。
“对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不一样的吗?”隔了一会儿,刘宁又说道,“那日你说那个女子在牢中哭泣的壁画指向哀牢,可我后来想,沙壹不可能会说汉文,定然不会拿意象指文字。”
“所以很可能,那处壁画并不指向什么信息,沙壹只是在最后,将自己画了下来:一个被囚禁的,哭泣着的,女人。”
“阿瞻,我其实一直在想,沙壹最后为什么没有离开。直到我想起来文其玛告诉过我,她的母亲本不是这次的祭品,只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才主动赴死。我猜,沙壹也许是想起了那个男子的话——如果她再次出现,就意味着她没有被神龙带去天上享乐,神话的谎言就会破裂,她还活着的孩子们可能会因此丧命,那些好不容易找到信仰的族人也会再次绝望。”
“她整整忍辱了十年要逃出去,却在机会真正到来时,转身回去等死。”
夜幕降临,逐渐变大风吹过溪水,寒意爬上身来。诸葛瞻将披风解下给刘宁披上,一恍神,忽然看到人垂下眼眸中的晶莹。
哪怕痛极,刘宁都不曾掉一滴泪,可她真的好心疼,那个挣扎着却仍沉沦于命运的沙壹。
楚有神龟,宁曳尾涂中,逍遥自得,岂愿庙堂之高。
“宁儿,刚才说的计划,我想稍微改一下。”
这一刻,诸葛瞻做出了一个决定。
不要再让有心人打着神明旗号骗人,也不要再把活生生的人绑架成无悲无喜无所不能的神明。沙壹也好,他的父亲也好——
让他们自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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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霞顺着露珠流淌过檐角,穿透窗栏,洒下一地细碎的光。跨过低平的门槛,狭小的屋子被尽收入眼:一张小几,一处炉台,几床被褥,与一堆干草。稍微一动,积在上面的灰尘立刻盘旋而起,暗示着主人已经多日一去未回。
“这就是,文其玛与她母亲住的地方吗?”
“嗯。”沙毋瑶应道。当看到人因为这个答案,眼中瞬间涌起哀伤时,他讽刺的笑了笑,“至少能遮风挡雨,已经比很多人家住的好了。”
“坟在屋子后面,要去看看吗?”
“好。”
诸葛瞻跟着沙毋遥绕过倒塌的墙壁来到后院,一棵枯树下,堆着一大一小两个土堆,各插着一朵橘红色的花。他蹲下身子,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却又唯恐碰落了花瓣。微风拂过,瘦嫩的花枝轻轻摇动,他静静垂眸望着,许久许久,在腿彻底失去直觉前,收回手,缓缓站起身。
“谢谢你替她们做的事。”
“这没什么。”沙毋遥满不在意的摆摆手,“如果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她们一个算是我的庶母,一个是我的妹妹……怎么,很震惊吗?”看到人眼中的诧异,沙毋遥又露出讽刺的笑容,“汉人的的故事里,乌克沙在得到你的父亲诸葛孔明的规训后,成为了一位英明仁慈的南蛮王,这样才能满足你们拯救夷狄于水火的虚荣心。可惜,他没成什么好人,只是没有混蛋到沙约日那个地步罢了。”
“那你呢?会成为位称职的南蛮王吗?”
沙毋摇有些诧异诸葛瞻听过他有意冒犯的话后,却没有生气,不过他立刻恢复神色,斩钉截铁:“当然。我爱我的族人们,胜过一切。无论是外面还是里面的人,倘若要伤害他们,就是敌人。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敌人。”
“如此,是哀牢之福。”
沙毋摇神色又顿了下。半响,他柔缓了语气:
“我们边走边聊吧。”
哀牢没有严寒,一年四季皆温暖如春,在这个没有雨的日子里,明澈的日光毫无保留的洒向万物,目所望向处,草木花丛都格外鲜亮,让人完全无法想到几天前在这个城邑中发生的一切。他们沿着僻静的小路慢慢走着,诸葛瞻正思索该如何切入时,沙毋摇先幽幽开口:
“其实,二哥死的时候,我在现场。”
“父王曾有许多孩子,但活过五岁的儿子,只有我们兄弟三个人。我们小时被送到雍氏的私学学汉语,读汉书。但很快,我和沙约日就不去了。那时我们刚刚会了些汉语,听懂了其他人骂我们的话,也读懂了书里连篇累牍的华夷之说,所以气愤的很。但二哥和我们不一样,他不仅一学就是七八年,还把那些话奉为圭臬,回到族中也是开口闭口夷人粗俗野蛮,不堪入目。父王和我们一样也很讨厌这些话,可二哥每次回来都会带一车的珍宝,于是父王总是背地里骂着二哥,在二哥面前又骂着蛮夷,来通过二哥向汉人讨取更多好东西。”
“后来,父王突然死了,未指定继承人。那日二哥带着雍平急匆匆回到族中,开口就是‘圣君有命,沙壶吉继任王位’,还说之后要让所有族人都去学汉语,读汉书,‘沐染王化’。沙约日估计是听的气急,又或者那时他已经得到雍齐的什么承诺,一刀就砍死了二哥和雍平。他没有把我也灭口,估计是因为在他眼里我和他一样,对汉人厌恶的厉害,再加上年纪小,自然会唯唯诺诺听他的话。”
“其实,他想的也没错。沙约日是个混蛋,汉人包括阎宇也多半都是伪君子。人祭固然残忍,可你们汉人史书中,动辄腰斩车裂夷三族,伏尸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