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三人便辞别张家人朝小庙村骑马奔去了。
三人在村头下马,小庙村地势北低南高,他们由北面进村,所以一往远处看,便能看见与整个村庄红联格格不入的一道白联。
三人各对视一眼,牵着马往那户人家走去。江予枫提好落肩的包裹,瞧见他们二人也整理好了仪容,便敲了敲紧关的大门。
门里传来一道又轻又疾的碎步声,吱呀一声。
一双憔悴柔弱的眼露了出来,枯瘦的手捋了捋白色包巾下的散发,站直了身子,丧衣裹在孱瘦的身上显得无比笨重。
“你们找谁?”
江予枫不由得压弱了声音,“请问,这是李舜家吗?”
把着门板的手这才放了下来,堆叠的细纹松拧了下来,但眼中的防备并未落下。
她半疑问半肯定的答了声,“是。”
江予枫立刻提起了精气,眼睛一亮。
“我们是大哥的同窗。大哥在家吗?”
“在家。”
她轻轻回了一句,拉开了整扇门,提手示意他们进来。
三人早已把马牵好在门外,提脚便进入了院子,院子干净敞亮。
院里的三面屋子已经各打上了白灯笼,最宽敞的堂屋开着门,作为灵堂。
江予枫往堂屋看,灵柩侧跪着一个人,他似是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摇摇晃晃的起了身。
江予枫他们被领到了侧室,他们刚准备坐下,李舜便匆匆迈步进来。
粗麻褂子裹身,李舜的脸被衬的又黄又黑,毫无精气神,胡渣蓄成黑青色,眼神无比哀离。
“你们怎么来了?”
李舜按着离他最近的郁松年的肩膀,让他们坐下。
“我们想来看看大哥。”
郁松年微皱起眉毛,他从未想过李舜是这样的状态。
“我有什么好看的,耽误你们读书。”
一说起话来,又是为他们好的话。
“大哥还回去吗?”
江予枫紧紧的插了一句话。
“我不回去了。”
他浅笑着,眼中流着的不知是何种情绪。
他们只听出了潜藏暗隐的不舍与无奈。
张湛望着李舜,仿若随口一问,“那你以后要做什么?”
李舜看向他,他眼中的固执冷冷的刺着他,他们昨日夜谈,江予枫与郁松年说李舜不会再回书院了,可他心中却是肯定认为李舜会的。
李舜是要做侍君奉国的仕子,他心中的一些志向从未与任何人言明,但书院里的任何人都知他虽做不了天官宰冢但也必会是鲠骨之臣。
如今他就差一步,春闱入殿,入朝为官。
“过了热孝,我便向县衙递交申请,排上一两年,总会给我一个差事的。”
一句话风轻云淡,息吹尘埃,这股微风一一扫过他二十七年读过的四书五经,子学经典,一一扫过那些闻鸡起舞,提笔落字的日光……最终都随风而逝。
江予枫从张湛的眼里读懂了他对李舜的怜惜。
守丧期间,不得参加科举,这是子孝。可张湛之所以问这一句,是怕李舜的科考之路便止步于此了,而李舜现在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为什么?”
张湛执着的问他,替他去寻心中的答案。
“没有为什么。”
他嘴角扯出的一抹浅离的笑替他回答出了现实。
他是家中独子,母亲期盼他及第登科,盼了十余年,他疾乘回家,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读书多年,不孚众望,得了举人之名。
离家多年,不守孝道,未在父母堂前尽过孝。
他从来好似只活在自己的心中,从未看过旁人。而立之年已过,双亲逝去,齐家之责早该担起,不该固执已心了。
通红肿裂的两指关节晃过张湛眼前,张湛接住了妇人倒好的一杯热茶,点头表示感谢。
他不再说了,被一杯茶打断了。
江予枫笑着接过妇人的热茶,接住了些许严峻的气氛。
“这就是嫂嫂吧!”
妇人疏离温柔的笑了笑。倒完了最后一杯放在李舜的手边。
她提着茶壶正要转身出去,江予枫急忙喊住。
“嫂嫂莫走,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妇人局促的下意识的往李舜那里看了看,李舜轻轻的点了点头。
江予枫从位置上跳出去,“嫂嫂,我没给大哥带礼物,让大哥看到,他肯定不高兴,咱们不在这里看。”
她又瞥了一眼李舜,李舜正笑着看他们。她便引着江予枫去了另一间侧室。
江予枫将斜背的包裹放在桌子上解开,里头原是一匹紫色棉布,说是紫色,这到与寻常的紫色不甚相同,是春季房檐上趴的藤萝紫,春意盎然,这颜色选的颇有深意。
江予枫见她躲闪着目光,站的远远的。
“这是我特意为嫂嫂挑的,大哥常说嫂嫂温良贤淑,我想这颜色肯定特别衬嫂嫂。”
她这才走近正眼看着江予枫,不好意思的说着,“让你们破费了。”
江予枫故意缓解气氛,扬起眉骄横的道,“才不是呢,只有我为嫂嫂买了礼物,是我破费了!”
她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句,“多谢你。”
江予枫见她依旧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甚至有些瑟缩。
“嫂嫂别紧张,我开玩笑的。”
她主动伸手摸了摸棉布,滑柔的手感确实是较好的料子。
“谢谢。”
江予枫赶紧搭住了话,“这匹布只准做嫂嫂的衣服,大哥也不准用,小勒也不能用。”
“小勒呢?”
小勒是李舜的女儿,江予枫突的一提起小勒,心防立即便打消了。
“小勒昨晚烧了高热,现在还在睡着。”
江予枫啊了一声,“那小勒可以用!”
她忽的被逗笑了,憔悴温柔的半弯了眼眶。
“你们中午想吃什么?”
“我们就只待一会儿,说完话就走。”
“那怎么能行!”
她脸上的细纹又拧在一起,眼中的和善朴素真切。
江予枫察觉时候快到了,便赶紧说出了心中话。
“大哥以后不读书了,家中的事要让大哥多做,嫂嫂这些年辛苦了。以后就算千苦万苦,都不能苦了自己。”
“我看嫂嫂身子孱弱,那些乱七八糟的偏方可不要再吃了,要少吃药,多吃饭。”
她听着江予枫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不是云里雾里而是感怀忧伤。
连外人都知她在家中过得苦,最亲近的丈夫却看不出来。
蒙蒙细簌的烟雨就要上眼,门外喊了一声江予枫。
是要走了。
江予枫跟他二人一起在灵堂前上了一炷香,拜了几拜。
小勒突然醒了,她只得在家中待着,李舜送他们出村。
从李家到村口的距离很短,李舜没叮嘱他们几句话,便已经到了。
四人停住了脚步,到了告别之际。
李舜扶着江予枫上马,趁着此际,她弯腰面着李舜低声道。
“大哥,注意身体,莫想心中事,要看眼前人。”
说完便忽的坐直了身子,他二人已经提着缰绳,“大哥,再见!”
江予枫笑着挥了挥手,郁松年也附和着,只有张湛什么也没说,只是回首看了一眼。
灰暗的天色下,寒风呼呼的凛冽着柴枯的老树,路旁衰草倚靡,一心孤寂才能静身于荒寒,他站了良久,三人的背影早已消失在远处。
这一别,不知何时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