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筠盼的事情与宁亭钰无关,但眼下只有宁亭钰有办法通过盘问和拦截,进到这为受惊或伤病的绣娘们准备的住处。
筠盼的随身跟随更像是一个添头,就像跟随着绣娘们随意进出的仆人一般,有幸跟着宁亭钰走一遭。
话说回来,或许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绣娘们的待遇有所提升,各自都有了独立的院落,但更有可能是绣娘们受惊的受伤的数量众多,许多人已经退赛了,剩余的几十名绣娘便有了充足的场地。
无论是哪个猜测,只是想想都令人提不起精神来。
“嗯。人找到了,伤了一只腿。”宁亭钰看着陆元珍捏紧茶杯的指尖,补充道,“不过,那人原就是个乡野大夫,那只腿虽然折了,但这段时日以来并没有恶化,应当还有得挽救。我已经派人去照料着了。”
陆元珍叹了口气,整个人看上去颓丧了许多:“有劳您了。这都是我给您惹出来的麻烦,眼下却连魏宁霄绣庄讨彩头的事情也耽搁了,还要麻烦您来这儿看我……”
宁亭钰自然早就发现了陆元珍的状态不对,她整个人像是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罩子,将其原本耀眼夺目的干劲和精神气都给压下去了。
“这也不是你能左右的事情。”宁亭钰的手指无意识地划拉着桌面,迟疑了片刻后还是说道:“这次锦绣会的时间不大对。”
陆元珍听出他话里有话。
老实说,宁亭钰前来探望她这事或许对宁家来说是件轻松的事情,但陆元珍还是感激宁亭钰的心意,因而对他那份顶头上司的敬重而牵扯出来的隔阂反而少了许多,多了几分好友亲近之意。
陆元珍闻言便直接追问道:“什么意思?”
“其实近来除了洪灾,各地还有不少规模的暴动,如同雨后春笋……”宁亭钰抬眼,正好撞上了陆元珍全心全意看着他的目光。
两人视线交汇之际,陆元珍不躲不闪,双眼映照着窗外的日光,澄净明亮。
“……”宁亭钰慢慢挪开了视线,看向陆元珍后头敞开的门扉,“陛下近来沉湎于礼佛,许多政事有所拖延,局势紧张,怕是连弘玉也没有心思放在这锦绣会上。”
“这场锦绣会应当不会重办,也不会改期了。”
这消息让原本就有些沉闷的屋子变得越发阴郁起来。
陆元珍单手撑着脸,视线落在了那随着吹入室内的微风而轻轻晃动的幕帘,忍住了叹气的冲动:“这次火灾的起因找到了吗?”
宁亭钰:“外头只说是守卫的奴仆擅离职守,绣娘起夜误碰了油灯。”
陆元珍听到这话,不由得又看了宁亭钰一眼。
他的眉眼无疑是精致的,因为眼尾的下垂,在他心态平和的时候,几乎没有丝毫的攻击性,只是陆元珍看到的他,更多时候是紧绷的,眼里不明的焰火带上了进攻似的侵略感,容易让人怯于靠近。
现在的宁亭钰虽说没有那般紧绷的情绪,口吻平淡,但语气却带上了几分讥讽似的嘲弄。
陆元珍一下子就理解了他的意思:“看来这场大火不简单啊,竟然连官衙都只能拿出这样搪塞的话来堵住悠悠众口。”
“说起来,这场火不仅来得快,时机不对,人也不对。”
陆元珍的视线放在了宁亭钰的身上,又像是落在了过去虚空中的某一点。
“绣娘们因为锦绣会的临期,本就精神紧绷,怎么可能那许多人都睡得这么沉?连我和荷花都差点醒不过来……”
宁亭钰皱眉,只要一想到这场大火可能差点将两人分隔阴阳,便让宁亭钰感觉到心口的不适。
这也是他一得知消息便立刻疏通关系进来瞧上一眼的主要缘由。
无法亲眼确定陆元珍的安全,那感觉对宁亭钰来说,当真是钝刀割肉,疼得厉害。
“你觉得是有人用了药?”
宁亭钰声音阴沉,那种令人敬而远之的攻击性便再次浮出了水面。
陆元珍在将那带有强烈个人主观意识的猜测说出来之前先问道:“宁公子还记得陆忆曼这个人吗?”
宁亭钰无意识划拉桌面的指尖短暂地停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的寄旮旯角处将这个名字挖出来。
“怎么了?”宁亭钰一问出口就觉得不对,“她也在这里?”
陆元珍点头:“是。宁公子可有机会确认此人的动向?她一切都好吗?会继续参赛吗?”
宁亭钰:“你怀疑这件事因她而起?”
陆元珍:“只是我个人的猜测。嗯,也可能只是她的出现太突兀了,我先入为主了。”
宁亭钰:“她的出现的确不正常。陆家……”
这个陆家在他刚到锦泾镇的时候就同他不对付,只是他不愿意在起步阶段同旁人有过多的牵扯,便将这事搁置了。
如果这次的火灾当真是陆家所为,那这事的性质便不再是求财求名,而是意图谋害几十人的性命了。
这种人,该死。
这场会面的时间并不如何充裕。
至少宁亭钰在离开之前,只觉得有些恍惚,像是才见到人,刚坐下便已经到了时辰了。
“东家。”荷花踌躇地从榻上下来,跟了出去,“我,我同盼盼商量了件事情。”
筠盼被点到名字,乖巧地扬起脸来,隐约还能看出她的羞怯和与之相反的兴奋。
“什么?”
陆元珍下意识反问,见荷花的目光转向屋内挂着的残缺衣裳,骤然意识到了什么,果然听到荷花说道。
“东家,既然每名绣娘都能自个儿选择为谁裁衣,为何不让盼盼来当这个人呢?”荷花难得主动要求什么,紧张地不断抚摸着手上缠绕的纱布,“这样一来,那衣裳需要缝补的位置也少了许多。您看,可行吗?”
荷花说到后头,话语轻得几乎听不见。
筠盼抓着荷花的衣摆,仰着脸看着陆元珍,那双大眼睛似乎在闪闪发着光,带着难以言说的期盼和渴望。
对筠盼来说,虽然挂在那儿的衣裳有了破损,却是筠盼见过最好的衣裙了。
虽然对穿着它展示人前有些羞怯,但更多的却是对夺目衣裙的渴望和喜爱。
陆元珍张了张嘴,一时没出声。
眼前三人安静地看着她,等着她下决定。
虽然面前三人传达关切的方式不同,但归根到底,都是为她的立场考虑。
陆元珍又看向屋内,那件破损的衣裙就挂在内间,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帘,其实看得并不真切,但上头的细节是陆元珍反复琢磨和推敲过的,更是她一针一线描绘出来的,要说就此舍弃,心里没有不舍,那是假的。
可眼下大令朝动乱,锦绣会也因为这场大火而变得虎头蛇尾,荷花还因此而伤了手,虽然大夫没有将话说死,但双手的疤痕却是得到了直白的断定,暂时没有办法消除了。
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要追求那虚无缥缈的头衔吗?
这次是火灾,下一次会是什么呢?
陆元珍的思绪百转,但实际也只是眨眼间的功夫,她看着面前的三人,忽然有些想取笑自个儿变得止步不前的胆怯。
是因为拥有了,所以才变得越发畏手畏脚吗?
“当然。”
陆元珍笑起来,酒窝深深,在荷花和筠盼开心的低呼声中慢慢松开自己紧绷的神经,抬眼间,同宁亭钰对上了视线,对方无声地看着她悄然的转变,忽地微笑起来。
这还是陆元珍第一次见到这标志的郎君露出笑容,不由得一愣,又在回神后匆忙移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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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火将锦绣会推到了众人面前,这场赛事还没真正开始,便已经夺得了许多人的关注。
在弘玉翁主的指示下,锦绣会并没有花额外的时间和财力进行延期或重办,涉事的奴仆按例查办,原定的赛事照常举行。
原本来自不同州府的近百名绣娘出于绣品被毁,精神受惊,身体受损等各种原因退出了比赛,最终只剩下二十七人继续参赛,但这般虎头蛇尾的赛事却浇灭不了民众的热情。
或许是近来灾害频发,人们在周遭阴郁的氛围里压抑得太深,这会儿反倒迸发出了愈发高涨的热情。
陆元珍在候场之时,便听到了外头热切而嘈杂的声响。
随着作品一件件登台,这座无虚席的观众台便随之发出应和的掌声和议论,倒是大大地冲淡了先前那场大火带来的沉重氛围。
筠盼与荷花在高台的侧边候着,等着上头女郎的点名。
陆元珍与其余绣娘一起坐在了离高台最近的一层席位上。
比赛是酉时举办,随着日头落山,一簇簇火光燃起,将这半圆形赛场围拢的高台照得灯火通明。
在火光自带的柔和而浓烈的光线映照下,的确是将每一件华服都带出了几分奢靡与热切的美感,不得不说,弘玉翁主今年虽然对锦绣会并不如何关注,但延续旧例的每一项安排的确是恰到好处。
观众的呼声在开场烟火表演中被调起,又在中场休息的歌舞表演中被推向另一个高潮。
前面登场的十来名穿着参赛华服的曼妙女子在自个儿的位置上或是转身,或是起舞,势必要将身上衣裙之美完完全全展示出来。
“切,竟然都请些上不了台面的勾栏女子,真是不知羞耻。”
陆元珍听到了身旁传来的尖利嗓音,下意识转头看了过去,正好和说话那人对上了视线。
对方脸上那倨傲的表情,与火灾之后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相重合,正是陆忆曼身旁时刻跟着的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