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对视似乎无意间传达了什么含义,陆元珍看见对方突地横眉竖眼地瞪了她一眼,撇过头去,凑到陆忆曼耳边说了句什么。
陆忆曼拉回放在台上的视线,看向陆元珍,两人点头示意,又重新将视线落在了台上。
两人维持着肉眼可见的疏离与客套。
无论陆忆曼是否促成了那场火灾,在拿不到证据之前,任何举动似乎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高台上的歌舞表演暂告一段落,穿着华服的第二轮选手们依次登场。
在陆元珍看来,这些华服无愧于她们背后之人的手艺,只是这些模特实在是过于亮眼了,浓烈的妆容和华贵的首饰,反倒将那衣裙的风头给夺过去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美人的映衬下,那些衣裙也笼上了一层华美的滤镜,只是人们的视线也不自觉地跟着美人脸走,而非那本该是主角的衣裳。
温婉的曲调应和着行走的频率,在这之中,不可避免的有衣裙受损,没来得及修补完成的,在美人走动之际,无意间漏出掩藏在衣摆之下的焦黑痕迹。
陆元珍的视线落在了其中一件艾绿色的衣裙上。
这衣裙虽然料子珍贵,上头的纹路素雅美净,干脆利落的线条将那眉眼柔和的女郎衬托柔曼的身形。
在一众浓艳的华服之中清新得恍若雨后日光,很是夺人视线。
“哼,那些胭脂水粉哪里能够和小姐的衣裙相配?”
陆元珍隐隐约约听到了后头传来的响动,在这一瞬间福至心灵。
看来这件反其道而行的衣裙就是陆忆曼的手笔了。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想法。
弘玉翁主喜爱奢靡华贵之物的传言想来每个参加锦绣会的绣娘都有耳闻。在所有人都在应和她的喜好的时候做出截然相反的设计,的确可能吸引到对方的目光。
人们总是对独一无二的东西怀有好感,只是不知道弘玉翁主是否会买账了。
这处席位,大多数绣娘都是沉默的,一时间竟只有那名丫鬟时不时高声评价两句。
陆元珍同样沉默着,直到看到筠盼小小的身影登场,这才有了些许反应。
在这满是曼妙女子的高台上,突然出现一个可爱娇憨的身影,量身裁定艳红的衣裙在她身上如同成了年画上喜庆的娃娃衣裳,行走间脚上的虎头鞋时隐时现,水波般的下摆让她走动的动作多了几分蹦跳似的活泼。
众人不由得纷纷将目光落在了这小小身影之上。
“真可爱……”
“这是素谨先生笔下托生的年兽娃娃吧?”
“哈哈哈哈这么小的孩子,胆气倒是不小。”
“咦,衣服像是活的一样……。你们看那下摆,这是怎么做到又像鱼尾荡水,又像火苗的?”
“衣服上有眼睛在看我们!”
半圆形的看台发出惊呼。
随着筠盼转身的动作,衣服上代表着福气双秀的纹路蔓延至身后,露出后头的绣纹,恍若情景重现的半圆形看台上,乌乌泱泱的人群只有寥寥几针便描绘出来,高台上是歌舞升平的美景,正中间是正在起舞朝外看来的美人。
美人面容模糊,却只有一双明眸异常的夺目。
陆元珍慢慢呼出一口气。
看来改成筠盼登台,在第一步就先将视线吸引过来了,之后只要将第二步走好就应当没问题了……
“怎么了?那娃娃说什么了?”
“是不是见到这么多人害怕了?哈哈哈哈。”
只见高台上,筠盼走到了预定好的位置并做好了自己准备了许久的伸手伸腿展示动作。
筠盼为这短短的几分钟做了充足的准备,陆元珍没有参与,毕竟一个还未经过社会浸染的纯洁脑袋,想出来的动作虽然带有些许笨拙,但意外地可爱,实在是让人不忍挪开视线。
在展示之后,筠盼按照事先说好的,朝裁判席举起了手。
在那席位上,厚实的棚顶不仅遮挡了日光和雨天的侵扰,更直接阻隔了半圆形看台望过来的目光。
正中间坐着的弘玉翁主这会儿嘴角带笑,对这小娃娃很有好感,见她垫着脚,脸上红扑扑的,一双眼睛亮闪闪满是期盼的望过来,实在是让人不忍心忽视她的要求。
“过去看看。”
“是。”
弘玉翁主发了声,一旁伺候的紫南立刻迈步过去,蹲下身子听那娇憨的女娃娃说了几句什么,脸上虽然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但紫南并没有避让女娃娃无意识抓住她胳膊的手,就已经表明了她的喜爱态度了。
紫南没有点头应和,而是将孩子扶正了身子,便起身迈步回来,将她的诉求告知给了翁主。
弘玉翁主:“熄了灯火?”
紫南:“是。她希望能将这里的光线尽量熄灭,好展示出那衣裙的另一面。”
弘玉翁主看着那双手交握在身前,强装出镇定的小娃娃,沉吟了一声:“……另一面?”
短暂的沉默后,是清脆的笑声。
弘玉翁主向后靠在椅背上,随意地摆了摆手:“那就把火都灭了吧。看看这孩子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紫南低头:“是。”
裁判席上的其余几人欲言又止,但弘玉翁主可不是什么可以随意让他们摆布的对象。
要是在这件事情上惹了她不快,那才是吃力不讨好,因而其余几人在互相对了对视线后,由齐大人第一个开口,奉承道。
“还是翁主大人体贴啊,连这种庶民的要求都没有拒绝。”
“是啊。翁主大人爱民如子……”
又来了。
弘玉支着头,神色淡淡。
当真是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惹人厌烦。
大片大片的火光被熄灭,半圆形看台出现了短暂的惊呼,但因着看台四面照明的火光还在,这种惊讶不过转瞬间便又平复下来,很快便注意到了高台上的不同寻常。
“快看!那衣服……”
“是、是恶鬼!”
只见那孩子面上不知何时带了个别致小巧的面具,是个常见的福娃面具,带着大大的笑容,将脸上的婴儿肥都挤压在了一处,可在这景象下却带着莫名慑人的意味。
身上的衣裙在昏暗的光线下泛出幽幽的蓝光,原先代表着福泽的绣样扭曲成了一双拢抱住孩子的手臂,随着筠盼的走动和转身,慢慢露出那双手臂后头的模样。
那喜庆的半圆形看台如今成了个连接手臂的腹腔,腹腔内是道不清的哀嚎和苦痛。
看台坍塌溃烂,泥泞的土地上凌乱覆盖着人骨和糜烂的尸体,衣裙随着走动而荡开意图吞噬一切的烂泥,那居中起舞的人形变成了骨瘦嶙峋挣扎在烂泥之上的人影,原先那对明亮的眼睛如今正莹莹发着光,似乎在述说着浓烈的仇恨和苦痛,大张的嘴巴让那声声痛苦的哀嚎通过视觉传到了耳边,让人不寒而栗。
“鬼啊——!”
“是城外的恶鬼跑进来了!”
“是火灾里死掉的——”
看台出现了短暂的混乱,人们急着往外逃,又很快被散落各处的守卫给拦住了,阻止了一场可能的踩踏。
陆元珍听到了那从远处传到席位上惊恐的低吼,回头朝陆忆曼的位置看了一眼。
即使没了高台上的照明,半圆形看台的明亮程度还是足以让陆元珍看到陆忆曼紧皱的眉头,和她身后那仆人一瞬间显出的惊恐。
“……”
考虑到大令朝对佛道的尊崇和鬼神之说的忌讳,常人也可能会对这场面有反应,还是不能作为陆家纵火的证据。
哎。
陆元珍回看高台。
火光重现。
那娇憨的女娃娃穿着满是福泽绣样和欢宴美景的华服站在原地,朝着混乱的看台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蹦蹦跳跳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裁判席上,一众官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吓了一跳。
齐轩昂下意识去瞧弘玉翁主的神色,却见她脸上带着兴味的笑容,从赛事开始便有些怏怏和不时走神的神态一扫而光,明显是对这件华服情有独钟。
果然是个怪胎。
齐轩昂在心中暗骂一声,却听弘玉翁主拍了拍手:“这锦绣会果然是卧虎藏龙啊。”
既然弘玉翁主开口了,其余人即使是对这件华服倍感不适,心里再别扭也得跟着鼓掌。
筠盼一直好奇地看着这头,在见到正中间的翁主脸上的笑意和带着鼓励意味的评价后,这才完全放心地笑起来,面上的笑容温暖,却没能冲散黑暗中华服的模样给人带来的冲突感。
半圆形看台还在议论纷纷,后头的华服在这场冲击之下甚至变得过于平平无奇了。
等所有绣娘参赛的作品都登了台,最后一场歌舞上了台面,在乐声之中,裁判们会根据每个绣娘的表现,摒除原先的计分制,直接选出最自己心许的作品,但几乎所有人都知晓,这场赛事是弘玉翁主的主场,怕是没有人会忤逆她的喜好做出选择。
陆元珍在乐声之中起身离开席位,去看望下场稍作歇息的筠盼。
“还好吗?”
陆元珍摸了摸她有些汗湿的脑门。
筠盼重重点了点头:“嗯!大人们都很喜欢这件衣服!”
陆元珍虽然对此持怀疑态度,但还是忍不住对着筠盼喜滋滋的模样笑了起来。
那绣制这件华服的发光丝线,便是林夫人送给她的重礼。
‘那匣子里的物件可是好东西。在烛光下瞧一瞧,保准你会喜欢的。’
那匣子里的丝线在日光下原就是异常夺目的金线,可在昏暗的光线条件下,却会发出莹莹的光芒。
在看到那丝线的一瞬间,陆元珍便有了明线和暗线的想法,而对于绣图的设计,却是在见到锦绣会赛事的通知后才改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