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下学回府时暮色刚染红檐角灰瓦,他急急用完饭,便抱着个鎏金暖炉堵在执戈常待的游廊下。
执戈一身玄色劲装在廊下站成个桩,听见脚步声抬眼就见少年郡王不常带笑的脸上嘴角弯起,露出两颗虎牙来。
“好执戈,照你说的,马步我日日都扎满了半个时辰,接下来我们学什么?”
开头几日最是艰难,马步扎下来第二日上学时格桑腿肚子都打颤,为此他没少被宋妙理讥讽身子虚。
但格桑咬牙硬撑了下来,这几日已经逐渐习惯了,倒也不觉难受。
流萤抱着雪白的狐裘大氅追出来,“小郎君,天越发凉了,前日里刚下了雪,您倒是把自己捂严实咯,当心着了风寒!”
北地向来入冬快,但今年的雪来得比往日早得多,索性下得并不大,在年节前倒也衬了个瑞雪兆丰年的好兆头。
格桑回到廊下把流萤堵回去,“你这是操的哪门子心,瞧瞧你的脸红成什么了,快回屋里头暖和暖和。”
格桑把暖炉往流萤手里一塞,又快步走回来了。
执戈本也只是把扎马步当做敷衍的法子,没想到这位娇生惯养的小郡王倒是坚持了下来,他微微叹气:“郡王慎言。”
他侧身避开格桑欲拉他袖子的手,腰间横刀与玉带扣相撞叮当作响。
“圣人只允您强身健体。”
格桑撇嘴反驳:“阿耶也没不许你教我别的不是?”
“我这院子尽在阿耶掌控之下,你且放心教吧,不过是哄着我打发时间罢了。”
执戈教格桑武艺的事,赵衍自是知晓,不过是小猫练些花拳绣腿罢了,只要不再嚷着要入武学,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执戈身量极高,他静立片刻,目光落在犟在原地的格桑身上,仍然不为所动。
格桑拳头捏得死紧,他瞪着这个油盐不进的呆头侍卫,险些气得跺脚。
别看执戈一板一眼好像很尊重他似的,但其实格桑心里明白,他并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心上。
血雨腥风里闯出来的人物,也只是在帝王的授意下把格桑当个好应付的小主子罢了。
[叮——系统升级完成,数据细化中。]
[宿主当前情绪:微怒。]
[请宿主务必尽快达成目的,微怒升级为中怒后,宿主将自动进入狂暴状态。]
[没事别瞎升级……]格桑扯出来的微笑僵在嘴角,他挥了挥袖子,摔碎一片空气,而后大步流星地转身进屋了。
留下个执戈在原地站得笔直,倒是松了口气。
郡王府里琉璃灯依次燃起烛火,格桑披着流萤硬塞来的大氅气势汹汹地返回院子里。
路过执戈时,他目不斜视地大踏步向前,只手里拿着长长的刀鞘,腰间还多了把威风凛凛的苗刀,似是开了刃的,在夜里闪着寒芒,使执戈的目光不由得追随着格桑。
这刀是格彦范的宝贝,也是赵凤朝送给格桑的十四岁生辰礼。赵凤朝痴缠了赵衍好几日才求来这么个在战场上饮过血的危险物件。
虽然是父亲的遗物,但刀在格桑手里并不趁手。
今晚是格桑第一次使它。
他把刀鞘放在石桌上,试着挥舞起这把漂亮的大刀来。
“郡王且小心,刀剑无眼。”
执戈身形一动,忽地在格桑右手边站定,他只在格桑手腕上轻轻一点,便缴了他的械。
这把刀到了执戈手里倒是乖顺不已。它比寻常苗刀多出三指,刀身微弧如新月出云,执戈轻轻弹动刀身,立时发出低沉、悠长的铮鸣。
“好刀。”
格桑劈手作势要夺刀:“刀再好又与你何干。”
执戈并未为难,叫格桑轻易拿回了刀。
格桑套上刀鞘双手握住刀就又在院子里乱劈乱砍起来。
梅枝上攒的娇艳红雪被刀鞘撞上后颤颤巍巍跌到地上,一段细枝也折在刀鞘下。
执戈忍了又忍,终于抽出腰间佩剑演示起来:“握刃如握命,五指不可平铺。”
他扣住格桑手腕按向刀柄,“手指锁死,这不是在提笔。”
格桑被握着腕子抬手的瞬间,腕间请来的长命银铃与远处暮鼓同震,他又笑起来,随意喊了句:“执戈师傅。”
执戈被这称呼激得眼角一跳,立时松开手,与他拉远了身位。
再一抬眼,却见那少年郡王已经摆出了个像模像样的起手式,狐裘大氅滑落肩头也浑然不觉。
执戈刚想请辞的话也莫名其妙咽回了肚子里。
他叹了口气,从头开始传授格桑习武之道,教他人体穴道、起势收招,给他演示苗刀的握、砍、劈。
“握紧的是自己的命门,挥出的才是杀招。”执戈的声音融进了模糊夜色,尾音渐轻。
一更梆子催了三次,执戈方才停下动作。
“今日便到这里吧。”
小郡王学得倒是出乎他意料的快。
执戈探过格桑周身经脉,发觉他根骨极佳,确实是个习武的好苗子,不愧是那位杀神将军的儿郎。
不习武当真可惜。
格桑的刀第五次被执戈挑飞落地,他捡起苗刀擦拭一番后收刀入鞘,抬起头面上带笑,眼里尽是兴奋。
在正经老师教导下学习古武的感觉比他想象中还要奇妙。
“执戈师傅,明晚还来吗?”
执戈点头:“习武不可一日止。”
在格桑的请求下,执戈无奈再次演示了一遍飞花摘叶定铜钱的招式。
“咻——”
快速破空的白羽箭被格桑稳稳送进鹄心。
谢茂星叼着根发黄的细茎草蹲在箭垛后头,看格桑又拉开重弓。
“没劲透了!”他甩着微微汗湿的额带嚷嚷。
“武师傅怕不是老眼昏花,这鹄靶比咱们院子里的窗棂还宽三分!”
“你当谁都似你,十箭九脱靶?”宋妙理反手将角弓挂回兵器架,鎏金护指磕在铁木上铮然作响。
他换上了件月白窄袖骑装,腰间蹀躞带勒出劲瘦腰线,偏要系上廖序怀端午赠的艾虎香囊,时不时在格桑附近炫耀,晃得日光碎金似地乱溅。
前几回谢茂星射的箭没中靶,倒是将林引鹤藏在树洞里的玫瑰酥射了个对穿,周策勋还趁机摸走了林音鹤剩下的最后半块糖渍梅子。
格桑正待搭话,忽闻破空声裂帛般擦耳而过。
但见邵岩立在三十步外挽弓如月,雕翎箭贯穿他方才射中的箭尾,生生将鹄心劈作两半。围观监生轰然叫好,惊起槐枝上打盹的灰雀。
“好个穿云箭!”教他们骑射的武师傅抚掌大笑,古铜面庞上的刀疤都泛着红光。
“邵家小郎这一手倒让老夫想起当年格大将军辕门射戟的英姿。”他转头拍了拍格桑肩膀,“小郡王若肯勤加练习,来日也必不输令尊。”
格桑指尖摩挲着弓弣处的缠绳,正要搭箭再试,忽觉袖口一沉,原是林引鹤攥着他衣袖往箭道西侧拽:“阿桑,快瞧策勋新得的宝驹!真是俊!”
枣红马扬蹄嘶鸣间,体型威武,线条流畅,在日光下通体流光溢彩。邵岩兴冲冲从周策勋手里牵过缰绳,快速翻身上马试驾,鎏金马鞭卷着沙尘劈开空气,着实帅气。
近日天气古怪,前不久方才下过雪,今日气温又回升了,日头正烈。
“呆了么?当心晒脱皮。”宋妙理不知何时挨过来,将浸过井水的葛巾甩在他颈间。冰得格桑一激灵,三棱箭擦着鹄边钉入草垛,惊得谢茂星蹦起三尺高:“阿桑你赔我新裁的云锦袍!”
哄笑声中,十来个身着窄袖束腰的赭色劲装的年轻郎君嬉笑着进了场,是京卫武学的人。
“早就听说国子监学子精通六艺,怎么这位小郎君连弓都拉不满?”李高阳目光落在格桑身上,笑得流里流气。
“不过郎君生得倒是俏,好一个玉面书生。”
格桑慢慢放下弓,他面色冷淡,眉头紧皱,平白叫人刺了一通,心头怒意渐生。
谢茂星站直了身子快步走来,“兵蛮子,你好大的胆子,定源郡王也敢编排!”
“对不住对不住,不知郎君是格将军之子,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李高阳五官端正,高鼻深目,只是肤色偏黑,他不自在地摸摸鼻子,对着格桑拱手行礼,而后直冲邵岩走去。
“好马!”他一看到枣红马就移不开眼了,忍不住冲着邵岩挤眉弄眼:“喂,邵岩,这般神驹养在书斋里着实可惜……”
“倒不如跟我们回演武场。”跟在李高阳边上的高个白面郎君郑瑜接过话头。
“呸,真晦气,哪来的黑白无常。”林引鹤双手叉腰,拖长了声尾音。
骑在马上的邵岩也冲着李高阳翻白眼,他狠狠拍落李高阳要摸马头的手。
“李高阳我看你武艺没精进多少,脸皮倒是越发厚了。”
“我说,你们这些痞子莫不是走错了地方?”周策勋气冲冲拦在马前。
“没走错,没走错。”武师傅见状忽然敲响铜钲,见众人都安静下来了才开始解释:“不巧昨晚武学的靶场走水,他们今日是来借用场地的。”
“诸位郎君莫打嘴仗了,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武学的教习师傅也赶来了,他推来辆四轮木车,车上蒙着猩红锦缎。
锦缎掀开的刹那,满场哗然——竟是架三弓床弩,精铁绞盘泛着幽幽寒光。
格桑忽然起了兴头,他的指尖尚未触及弩机,武生中间忽然传来洪亮的叫喊:“小郡王可敢与我等赌个彩头?”
“我听闻郡王手里有格彦范将军的宝刀,若郡王舍得,不如拿它作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