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数学老师在上午最后一节课的后半段布置了课堂作业，并很仁慈地允许提前完成任务的学生先行离开。

梁邛写得快，在全班都还在奋笔疾书时他便交了作业，而后也不跟老师客气，一马当先地出了教室。

此时还未下课，校园内很安静。

梁邛出了教学楼，还没走多远便听见了李明磊的声音。他丝毫不受影响，继续走自己的路，在绕过一个花坛后，却与李明磊迎面相遇。

李明磊身后还跟着三名男生。这四人均是本次校园霸凌事件的重点调查对象，因而连着两天没怎么回过教室上课，现在也才刚从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出来。

李明磊本来正扭着头跟身后的三名同伴说着什么，脸上满是烦躁与不耐，但在见到梁邛后，就立刻停止了与朋友的交谈，也将情绪都收了起来。

梁邛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像是没看见李明磊似的，维持着原有的步行速度路过了四人。

李明磊却在下一秒回身追了上去，抢先一步拦在梁邛跟前，恳求道：“梁哥，聊聊。”

语毕，李明磊便立刻看出了梁邛对他的提议没什么兴趣，深知时间有限，又连忙对同行的一名男生吼道：“愣着干什么？东西呢？”

那名被李明磊的怒火烧到的男生立刻在身上一顿翻找，因为心急，动作稍显慌乱，不过很快就从兜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U盘，双手捏着，毕恭毕敬地递到了梁邛跟前。

但梁邛看也不看那男生一眼，自然也没接男生手里的东西，稍叹口气，似乎被李明磊此举添尽了麻烦，随后绕过李明磊，再次往前走。

其实此刻稍微有点眼力见的人都该知道，不要再追上去了比较好。

但被一堆事搞得焦头烂额的李明磊现下是什么也顾不上了，大声喊道：“等等！”

喊完人后，李明磊一把从同伴手中拿过U盘，再次追上梁邛，喘着气道：“梁邛，我知道你不想跟我浪费时间，那好，我也不浪费你的时间。”

“这个U盘里没别的，就一个关于关左的、不到一分钟的视频。”

“你看完之后，如果还是没兴趣，我不会再纠缠你，所有处罚我都认，绝不废话。”

“但是，如果你有兴趣，”李明磊说到这顿了顿，看梁邛一眼，呼吸平稳下来，认真地继续道，“就给我个机会，我们约个时间，好好聊聊。”

梁邛心想，别装豁达了，也别寄希望于我，你就是说再多废话，也逃不了哪怕一项惩罚。

但他最终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他对关左的过往还真有点好奇，然而关左不会跟他讲，梁邛也必然不会去亲自问，不然显得他好像多关心关左似的。

所以，不如就从李明磊这里开始吧，虽然所探得的内容可能有所失真，但多少也得窥一角。

想到这，梁邛终于放慢脚步，侧头，给了李明磊第一道正眼，后又垂眼看向了李明磊手中的U盘。

李明磊惊觉有戏，将东西又往前递了递，在确认梁邛接过U盘后，他心中的不安顿消，自信到此刻就已将梁邛视作自己新的盟友，满腔的雀跃几乎按捺不住，兴奋地保证道：“相信我，关左身上，有很多你不知道的惊喜。”

·

吃过午饭后，梁邛叫管家送来了电脑，随后便去到教学楼群后的小树林与好友汇合。

格雅的这片绿化区设计得很美——草地郁郁葱葱、生机盎然，树木苍翠挺拔、遮天蔽日，林间弯曲地铺着几条石道，石道尽头是被花丛和泉水包围着的古朴木亭。

段晓东坐于亭中，靠着石桌给万雨发消息：【给你打包了午饭。】

【忙完就快点过来吃，不然一会儿凉了。】

【老地方。】

打完字，段晓东一抬头就看到从远处走过来的梁邛，又赶紧给万雨补一句：【梁邛到了。】

马俊文站在亭外的台阶处，率先开口跟梁邛打招呼，问：“拿电脑干什么？”

梁邛走入亭内，回：“看个东西。”

马俊文看了梁邛几秒，接受了这个答案，紧接着就想去梁邛身边坐下，却听段晓东突然震惊地道：“万雨怎么跟姜琳黎一起来的？”

马俊文心说这怎么可能，这两人可是一直互不对付，回头一看，却真见到了这比太阳从西边升起还要少见的奇观。

万雨和姜琳黎正一同漫步于林间石道，朝他们这边走来，一方说话时另一方便安静倾听，似乎从未有过任何芥蒂。两人都是美女，这和谐的画面虽然离谱，但又实在是令人赏心悦目。

在距离木亭还有七八米的距离时，两人先后停步。

马俊文见万雨指了指他们所在的亭子的方向，似乎在邀请姜琳黎，而姜琳黎朝他们这方望了一眼，随后便摇了摇头，看样子是拒绝了。

马俊文不用想都知道姜琳黎这犹豫不决、欲语还休的一眼是在望谁。

万雨被拒绝后也不强求，跟姜琳黎又简单聊了几句，二人很快挥手告别。万雨继续朝亭子走，姜琳黎则离开了小树林。

万雨从段晓东处接过他给自己打包的午餐，拆筷子时全程感受着马俊文和段晓东强烈的探究视线，而对面的梁邛则带着蓝牙耳机，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脑屏幕。

万雨知道他们想问什么，解释道：“寒假派对那次，姜琳黎人前没怎么表现，但背地里哭得有点惨。我看不下去，就去安慰了下她。”

“后来就走得近了些，”万雨想了想，觉得这个表达还不够准确，又纠正道，“也不能算走近，就是她会愿意主动来问我一些事情。”

马俊文点头表示明白，段晓东则将头缓慢后仰，无声地哦了一下。

梁邛在这时摘下耳机，将电脑翻转、对向其余三人，插话问道：“关左这事，你们知道吗？”

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电脑上的视频在梁邛的操作下开始重新播放。

镜头晃动，杂音乍现，这视频初看时给人的感觉像是一部废片，不过画面很快就稳定了下来，关左也随之出现在了画面的正中央。

关左被一群女生围着，衣领、袖子都被人揪着，他抿唇不说话，面上神情有些焦躁，身后整面墙都贴着纯白色瓷砖，视频的边界处还不时一晃而过镜子与洗手台。

没多久，女生们的喊叫也变得清晰起来。

“你脑子有病吧？”

“死变态，你怎么敢进女厕所的啊？”

“抓色狼了！大家快来看啊！这里有个男的进女厕所了！”

“别让他跑了！你们把人堵着，我去叫老师来！”

周遭持续吵闹，录视频的人开始将手机往关左脸上怼，关左立刻偏头躲避。镜头拉近，关左的五官被放大，他衣领下的肌肤泛着红，不知是被人拉拽磨得，还是因为心虚窘迫导致的。

几秒后，画面全黑，视频到此结束。

看完视频后，万雨、马俊文和段晓东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梁邛便已经从他们丝毫不觉得诧异的表情推测出，三人对此事是知情的。

果然，马俊文的回答是：“知道。”

“怎么没听你们跟我提起过？” 梁邛问，抬手将电脑转回自己，仔细地再次观看视频。

视频中的关左穿着格雅校服，模样比现在青涩许多，个子比现在矮，看着不比周围的女生高多少，因此梁邛猜这是关左高一时发生的事。

万雨道：“以前以为是不会频繁接触的人，就觉得这些都没必要讲。”

梁邛顺手将视频转发给认识的专业人士，让他帮忙确认一下这视频是否存在造假的可能，故而没听出万雨话里的深意，又问：“这事当时是怎么回事？闹得大吗？”

马俊文笑了下，道：“能怎么回事，就某一天突然听说学校里有个男生进女厕所被抓住了，然后没几节课相关视频也传出来了。”

段晓东尝试回忆：“当时是闹得挺大的，学校降了处分，年级上大概都听说过关左的名字，但后来校方为了避免传出丑闻把这事压下去了，也不许大家公开讨论。没什么风声后很快就没什么人再提这回事了，你要不给我看这视频我都快忘了。”

梁邛却仍然感到疑惑，问：“可是，关左为什么要进女厕所？”

“因为是变态呗，”段晓东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因为想偷窥呗。”

梁邛：“可真要偷窥的话，对关左来说，去男厕所他不应该更兴奋一些吗？”

段晓东挠挠头，像是在做问答题时漏看了题干的重要条件，经梁邛提醒才注意到这是道新颖的、暗藏玄机的变式题，后知后觉地附和道：“对哦，他偷窥该去男厕所的。”

马俊文却坚定许多，道：“变态的脑回路谁能懂？就不能又喜欢男的又想偷窥女的吗？”

万雨解释道：“当时也没人知道他是同性恋，所以批评的声音多过质疑。”

“可是梁邛，”万雨秀眉轻蹙，面色忧愁地问道，“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梁邛正在用电脑跟分析视频的专业人士聊天，闻言愣怔地抬头，不解地看向万雨：“什么？“

万雨放下筷子，暂时不打算吃饭了，道：“寒假那次派对结束后许多人都来向我打听，让康岳杰追出去的那位面具男生是谁，这事你知道吧？”

八卦在人类的日常信息交流中占比不小，也在推动人类认知革命一事中居功甚伟。宾客们的好奇心梁邛一早就料到过，他看回电脑屏幕上的聊天界面，评价道：“人之常情，不足为惧。”

万雨接着道：“姜琳黎如今屡次三番地来找我，也是因为她还在坚持调查该名男生的身份。”

“当然，我一直以‘朋友也是受害者’、‘保护其个人隐私’为由守口如瓶。”

梁邛点头，充分肯定万雨的保密工作。

万雨却话锋一转： “但，无论姜琳黎是否真心喜欢康岳杰，她本人以及姜家都绝对不会允许当众让她这般难堪的人轻易脱身。”

“明明事情结束后，和关左不再来往，就是最完美的结局。”万雨终于说到了想聊的重点，情绪有些激动，刻意将声音放轻了许多，“你为什么要再跟他扯上关系？如果有一天姜琳黎真查到了关左头上，你猜她会不会动关左？”

梁邛恰在此刻跟对面交代完事务，将电脑合上，也逐渐正色起来，反问道：“有我在，你猜她动不动得了关左？”

万雨手指轻拍桌面，拒不退让：“是，但是何必冒这个险呢？而且姜琳黎发现什么都还事小，要是你家里人也注意到关左……”

万雨说到这不敢再继续下去了，因为发现梁邛的面色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起来。

马俊文默默看戏，而段晓东见二人针锋相对，早就大气都不敢出了。

四人安静了几秒，贯穿木亭的春风竟也被此间窒息的气氛逼得有几分萧瑟了。

良久，梁邛云淡风轻地开口：“有什么好注意的？就一普通同学。”

“但你现在想替你这位普通同学申冤，甚至还是在都不确定他是不是真冤的情况下。”万雨手指指着电脑上插着的U盘，特地把重音放在普通同学四个字上，摇摇头道，“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万雨：“而且就算要帮关左的忙，多的是不用你亲自出面的办法。你何时愿意为谁把事情做到这种地步过？”

梁邛不反驳，视线扫过一旁的马俊文和段晓东，突然领悟到了什么，笑着道：“所以你们今天约我到这来，其实是想劝告我别管关左的事、离他远点？”

段晓东点头如捣蒜，瞬间就将三人的意图出卖，看得马俊文恨铁不成钢地在桌下踢他一脚，心说你敢不敢把秘密再多藏一秒。

他们三人其实早在这周二听闻关左被同班同学霸凌而梁邛于现场搭救这件事时，就想跟梁邛好好算笔账了，但一直没时间，才拖到了今天。

马俊文此刻也亮了明牌，拍拍梁邛的肩，劝告道：“兄弟，不是我们不挺你，怕就怕连你自己都察觉不到，你现在的举止，已经多少有些出格了。”

“关左这人在咱们学校风评不好，你不要因为他帮过你就对他带有滤镜，不过你以前也不知道这些所以不怪你，总之，现在跑还来得及。”

“谢谢你们的提醒，我知道你们讲这番话是想我好，”梁邛一边温情地道谢，一边冷漠地打开了马俊文的手，从座位上起身，“但我知道分寸。”

说完，就拿起电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木亭。

·

关左中午潦草地扒拉了几口饭后，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