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卧床了半个多月,腿脚有点发僵,我打算这几天跟着师弟们活动活动筋骨。
也好给之后的闭关作准备。
可我偏偏忘了,厉剑寒出关就在第三日。
我刚迈进练武场,就看见场中那道鸦青短打的身影。
他满头墨发束成高马尾,斜挽剑锋时额发垂落,露出的侧脸轮廓与记忆里一样利落英挺。
他注意到我的到来,立刻反手收剑入鞘。
吐息尚有些不稳,“伤好了吗?”
听到这话,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当初我被暗器所伤吐血不止,他不在。
师父连夜背我回药庐,他不在。
我高烧呓语不停念他名字,他不在。
就连陈师叔捎信催他出关探视,他仍无动于衷。
如今我伤痂都快没了,他不痛不痒来这么一句。
这份迟来的关怀,也太虚假太表面功夫了。
“既然不在乎我,就不要假惺惺关心我,很没意思的。”
我错身略过他走向木桩阵。
身后传来惊疑声。
同门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好像我刚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是了。
现在在他们记忆里。
我还是那个手指扎出血也要给他缝衣的傻子。
是寒冬腊月里,那个守在炭盆前替他烘鞋袜的蠢材。
是陪他练功冻裂手指,仍笑着说无妨的痴儿。
我反身挥拳砸向木桩。
指节顷刻间撞得通红,恍惚之中,我脑海里浮现起前世被厉剑寒杀死的情景。
当时武林盟主颁下诛邪令,整个武林都在追杀我这个勾结魔教、欺师灭祖的败类。
我被他们一路堵上断肠崖。
逃亡多日的我,因为强行催动太多内力,丹田也受损了。直到逃到崖岸边缘,我耗尽了最后一口真气。
手抖得连剑都握不住了。
那时,厉剑寒刚继任逍遥派掌门之位,也提着剑来找我报仇。
瞧见他手背上暴起青筋,我抱着豁出去的心思,深深吸了一口气。
“寒弟,我们八年同门情分,”
我字字泣血,“你可曾对我动过心,哪怕只是一点点?”
我要问。
我怕此刻再不问,今生便再无机会开口。
厉剑寒体内常年寒气逆冲。
我要不是为寻那本《玄阳经》替他修复内伤,被迫卷入了武林夺宝杀局,我根本不会惹上罗刹教,不会被构陷弑师叛门,更不会沦落到被整个武林围剿。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
只要厉剑寒肯给我一句回应。
只要一句。
所有所有的牺牲都值得。
在场武林人都骂我是‘死断袖’,是‘死变态’。
可我一点都不在乎。
我只是紧盯着厉剑寒。
在我强烈到极致的期待下。
我看着厉剑寒狭长的眼睫扫过来。
漫山枫叶都仿佛停了一瞬。
然后,我就听他说了一句话。
一句让我痛彻心扉的话。
“动心?”他冷嗤,“——我只恨未能早些取你性命!”
砰——
尖锐剧痛从心口袭来。
狭长锋利的剑刃,狠狠贯透我的心脏!
鲜血从我衣襟喷涌而出。
我能清楚感受到我浑身的力气在迅速抽离。
可直到濒死,我仍旧竭力睁开眼睛,想最后再看厉剑寒一眼。
他只是持剑立在崖边,那张侧脸始终漠然。
没有半分动摇,更没有半步上前。
那一刻,
我终于闭上了眼。
任由山风吞没了自己。
(四)
练完功后已是深夜。
月色弥漫开整座寝院,我拎着酒馕跃上屋檐,靠在屋脊独自喝酒。
以前这种时辰,我总要钻进厉剑寒被窝给他暖床。
哪怕每次都会被他冷着脸撵出来,我也要扒着窗框,跟他说上至少半个时辰的话。
可如今,我只想找个清静地方喝酒。
也只有在这个时刻,我才发现,逍遥山的夜空原来这么美。低垂的夜幕间,繁星万千似银河倒挂。
圆月近得几乎能触到指尖。
自从厉剑寒来到逍遥派,我所有时间都围着他打转。
我真的太久太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躺着喝酒好好看星星了。
或许是醉意上头,又或许是今晚夜风太过温柔。
我就这样在屋檐上睡着了。
我又梦见前世的事了。
师父头七那夜,我在藏身的破庙偷偷给他烧纸钱。
跟我一起长大的师弟方诸找过来了。
一见到我,他就焦急拉住我,“师兄,跟我躲去南疆,现在就动身!”
我望着他连夜带来的干粮和通行令牌。
喉结不住滚动。
若此刻离开,不再争抢《玄阳经》,那些污名顶多一个月,就会被江湖遗忘。
我就不会再被整个武林视为公敌。
不必日日提防冷箭暗器。
不必每天东躲西藏食不果腹。
更不必夜夜提心吊胆——不!!!!
这些念头才起,立刻被我生生掐灭了。
当时,厉剑寒的《寒玉功》已至九重大成了。
再没有《玄阳经》调和阴阳。百日之内,他必定受内功反噬身亡。
我必须在那之前,夺得这卷功法。
“至少他会信我的——”
我将手从方诸掌心抽离,“就如你此刻信我这般。”
方诸劝到东方发白,我始终心意未改。
可后来多可笑啊。
厉剑寒信的是我弑师叛门的罪状。
信的是我勾结魔教的传言。
他最后甚至笃信到,直到在断肠崖上递出那一剑,也没有问过我一句为什么。
迷糊之中,屋瓦突然传来摩擦响动。
我醉意赫然消散了大半。
抬眼正对上厉剑寒微皱的眉峰。
他竟不知何时也上了屋顶。
语气透着责怪,“你怎么睡在这儿?”
春寒料峭,屋顶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吹在身上清冷入骨。
我却笑着晃了晃酒馕,“上好的女儿红呢——寒弟,陪我喝一口怎么样?”
厉剑寒最厌恶酒气。
果然。
下一瞬,
他面无表情挥开袖子,酒馕应声扫落,连带着几片青瓦也一起劈落。
劲风带得我鬓发散乱。
我低头盯着瓦片上淌落的晶亮酒液。
叹出了声,“可惜了这一壶好酒。”
“还在怨我养伤时没来看你?”
他声音清冷,“《寒玉功》第四重需连转八十一天大周天,若中途强行破关——”
“轻则寒气反噬,重则折损一身修为。”
我接过话头。
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怨意。
其实我不怨他。
我一点都不怨他。
比起前世穿心那一剑,比起那些误解中伤。
这点冷落,实在不算什么。
“你有自己的苦衷。”我盯着鞋尖儿,“你不来探望我,我理解的。”
厉剑寒忽然不说话了。
夜风卷着酒香,在我们之间打转。
从前这种时候,我早该揪着他袖子贴上去,或是装醉故意倒在他怀里,用讨饶耍赖粉饰太平了。
可是我却没有。
我只是安静地坐着。
甚至看见他的衣角扫到我的手指,还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寸。
气氛顿时陷入凝滞。
沉默不知多久。
厉剑寒忽然起身。
月白披风迎风而舞,衬得他气质清拔出尘。
“明日卯时一刻。”
他背对着我,“演武场练武,别迟到。”
最后一个字音未落,人已落在对面廊下。
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纤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