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师兄,这次回山给师父祝寿,怎么厉师弟没跟你一道?”
刚踏进山门,来接我的方诸看到我独自背着包袱,脱口便问。
那个名字像跟刺一样扎进心里。
我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几乎想都没想,我冷冷甩出一句话,“别跟我提他。”
方诸被我突然的厉喝惊得愣住,呆立当场。
许是我浑身戾气太甚,他张了张嘴,望着我快步往弟子舍去的背影,再也没作声。
我径直回到自己住的小院,推门便从床底翻出藏了多年的酒,拍开泥封仰头猛灌。
满脑子都是厉剑寒的影子。
这些年他在身边寸步不离,我早已习惯他的身影。我甚至已经说服了自己,这一世的厉剑寒和前世那个不是同一个人。
是值得让我把整颗心捧出来的。
可偏偏,
偏偏他也是重生的。
他,就是前世亲手捅穿我心口,亲手把我挑下万丈深渊的厉剑寒!
酸涩愤懑堵在我心口,压得我近乎窒息。
我将空酒坛摔得粉碎,才勉强喘上气。
抓起包袱开始收拾细软。
收拾到最底层,我翻出来一件打着补丁的外衫。
这件旧衣破了几个窟窿,我本打算回到门派再缝的,可明显已经有人帮我补上了。
上面蜈蚣似的笨拙针脚,不用猜我也知道出自谁的手。
我摸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线头。
心头再次升起荒诞感。
前世那个杀我时眼都不眨的人,
怎么会想到为我做这种活的?
“大师兄!”
高宴推门进来。
明日是师父的六十寿辰,山外弟子都会返还山门祝寿。
这位开铸剑坊的高师弟自然也不例外。
“给你带了件好东西。”
他递来一方锦布包裹。
我解开锦布,盯着掌心一块巴掌大的铜镜片,“你送我护心镜干什么?”
“这可不是普通的货色——”
高宴屈指弹响了铜片,“秋水剑熔的。”
见我愣住,他继续道,“是剑寒半月前传信,要我将秋水剑熔铸成护心镜交给你。”
他说着,挠着下巴嘀咕。
“好好一柄名剑非要熔了做护甲……真搞不懂他怎么想的。”
秋水剑。厉剑寒。
这两个词又在心口翻搅。
我摩挲着铜片边缘的弧度,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涌上来。
将秋水剑熔成护心镜?
他当这枚铜片能挡住什么。
他真的以为送我这方寸之物,就能抵过前世穿心之痛?
高宴走后,我想像之前倒掉那些他送我的酒菜一样,将护心镜扔了。
可那日他为我挡掌后浑身是血的模样,忽然闪现脑海。
最后我只是将铜片往床角一丢。
整个人都仰面倒进被褥中。
这一晚,我梦见前世一桩久远到几乎遗忘的往事。
那年我跟厉剑寒结伴游历,途经荒林时,遭遇了野狼袭击。
我们背靠着背杀了十几匹狼,可越杀狼群越多,才察觉周遭遍布狼穴,杀了一批,转眼就有一批新的扑上来。
直到最后一匹饿狼断气,我胸前已被撕开血口,昏死过去。
当时厉剑寒也同样浑身浴血,可他却还能拄着剑站起身,把我驮到背上。
后来听医馆伙计说,厉剑寒背着我,蹒跚走了整整两里地,直到医馆门口才轰然倒下,他身后拖出的血迹,几乎染透了整条青石路。
那是我前世八年里,唯一一次,唯一一次我真切感受到厉剑寒对我的在意。
也正是因为那一次,才让我在断肠崖上,有勇气当着众人问出那句话。
(二)
这一夜梦境纷乱。
外头刚传来鞭炮声,我就起身取出了备好的寿礼。
“瑾儿下山这些年,看着稳重了不少,越来越有男子气概了。”
宴厅主位上,师父接过织锦礼盒,含笑拍了拍我的肩。
我看着眼前穿着簇新大红袍,眼角眉梢尽是笑意的老人。
不禁有些恍神。
是了。
这一世的师父没有被卷入那场纷争,安安稳稳活到了六十寿辰。
真好啊。
“剑寒,怎么站在外头不进来?”
师父的唤声拉回了我的思绪。
我这才发现厉剑寒不知何时站在宴厅廊下,琥珀色的眸子正失神地望过来。
与我视线相触的刹那,他连忙垂下眼帘。
快步走入殿内,将手中锦盒奉给师父,“弟子厉剑寒来迟,恭贺师父六十大寿。”
话音一落,便要退下。
向来稳重的步履竟显出几分匆促。
“刚来就要走?”
师父连忙温声唤住他,“今日师门难得团圆,不留下来陪为师喝杯祝寿酒么?”
厉剑寒沉默着。
目光却朝我这边偏了偏。
纤长睫毛下眸光轻颤,像是无声探问。
自那日我当胸一掌,伴着那句“这辈子别再让我看见你”,整整半年,这是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出现在我面前。
烛火在他周身镀了层虚边,他玄色腰封虚虚扣着,腰身单薄得可怜,袍摆广袖空荡荡垂落,连身形都显不出轮廓。
半年未见,他竟消瘦至此。
我心口莫名有些窒闷。
“今日是师父的寿辰。”我拨弄着果盘上的核桃,声音平平,“厉师弟,你就留下来吧。”
这是决裂以来,我跟他说过的第一句话。
厉剑寒喉结滚了滚。
几缕乌发拂过眉峰,轮廓分明的侧脸蓦地温软下来。
这般竭力克制,却仍藏不住眉梢欢喜的模样,看得我心尖轻颤。
如果他不是重生的。
该有多好。
寿宴开席的锣鼓声响了。
我搁下核桃,心不在焉地走向自己的席位。
这是逍遥派立派以来最盛大的宴席。百余名弟子并所有长老师叔全都到场了。十几张条桌并成的长席上摆满了珍馐佳肴。师兄弟们久别重逢,满堂都是寒暄碰盏声。
唯独厉剑寒坐在席间安静得突兀,握着酒盏的手纹丝未动。
眉尖微蹙似在强忍痛楚。
我正待细看——
“众弟子随大师兄敬师父!”
陈师叔裹挟着内力的浑厚嗓音传遍整个宴厅。
满堂肃静中,
我忙捧着斟满的酒盏起身。
身为逍遥派首徒,既是门派里年岁最长、辈分最高的弟子,师父的寿宴自然该由我带头献上贺词。
百名弟子随着我齐齐站起,满室高举的琉璃盏映着烛火,竟显出几分沙场点兵的肃穆,对面的厉剑寒也站起来了,只是身形摇晃得厉害——
噗!!
我刚要张口。
一篷血雾自他口中喷吐而出。
在我瞳孔震颤的视线里,我看见他手里的酒盏脱手坠落,整个人轰然向后倒去。
脊背砸在条凳上发出沉闷巨响。
他侧着脸昏厥过去,猩红血迹洇开在地上,十分触目惊心。
“孩子!”
师父的惊呼最先响起。
众人尚未回神,他就已从主座振衣而起,挟着人掠出了殿外。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了。
满座盯着案几上喷溅的血迹,呆立片刻,才如梦惊醒般追了出去。
我踉跄后退半步,手里还攥着来不及放下的酒盏。
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