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之上,灯火如昼,金丝楠木柱撑起雕龙绘凤的穹顶,千盏琉璃宫灯将描金绘彩的穹顶映得流光溢彩。
月光透过窗棂于朱红的地毯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大臣们穿着私服同邻座攀谈,有夫人的自然也同邻座的夫人说话。
各家女眷们纷纷归席,按次位入座。首座龙椅之下靠左第一位就是黎丞相的席位,见黎清然回来,黎丞相微微倾身,温声问道:“清儿可还玩得尽兴?”
未等黎清然应答,景琬琰就半行了个礼:“丞相大人安好,这里可是皇宫,本公主在此,保证清然不会受半分委屈,定当给您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黎臣相含笑致谢,拱手行礼道:“那臣便多谢公主殿下照拂小女了。”
“清然是我挚友,大人说这话就太客气了。”景琬琰说罢,便提着裙摆迫不及待挨着挨着黎清然坐下了。
黎清然轻蹙眉头:“你是公主,怎么能坐我这里。”虽是这样说,却还是朝旁边挪了点位置。
景琬琰扬起下巴,反问道:“为什么不能?本公主想坐哪就坐哪,谁人敢嚼舌根子。”
见此,黎清然也不再多说。
恰在此时,一声悠长的唱喏划破殿中喧嚣。
“陛下驾到!”
殿中霎时寂静下来,一道玄黑绣着金色九龙的袍襟身影信步走进,百官垂首,宫人屏息,待帝王落座,侍者们这才鱼贯而入,奉上美酒佳肴。
“今日宴席,是民间几月前兴起颇受百姓喜爱的酒楼青霄阁所供。”说到这里,于高台之上的帝王停顿片刻,微微仰头,似是看了一眼半开的穹顶外那轮孤月。
无人知晓这位早已不理朝政、却对每年坚持亲自主持中秋宫宴的帝王,于这瞬间的停顿里在想些什么。
清冷的光辉落在他不再年轻的脸庞上,并未打理发丝凌乱,面庞颓唐明显,虽全无形象,却依旧挡不住帝王威严。
“中秋佳节,寓意团圆。诸位爱卿为国操劳,今夜携家眷在此,便放下常间礼仪,尽兴而归。”
说罢仰头饮下一杯酒,众臣携家眷齐齐起身饮酒:“敬陛下。”
歌舞升平,飘渺如仙,如痴如醉。景琬琰望向高台上的身影,敛眸叹息道:“我一直都觉得父皇很孤独。他一定很想母后吧,也不知道母后是一个怎样的人。”
传闻中,在崇祯帝还是皇子的时候,曾于一民间女子定情,先后生下一儿一女就撒手人间,她对他有共患难的生死之情,却无共享天下之福。
崇祯帝在登基之后一直空置后宫,又在几年后找到了两个孩子,立为公主和太子,自此也堵住了大臣的嘴。
这谁看了不说一声情深难得。
景琬琰好奇地端起琉璃酒杯,呷了一口,眼睛顿时一亮:“西域葡萄酒!清然你也尝尝。”
黎清然也好奇地端起酒杯,刚要递到嘴边,就听耳边一声刻意的咳嗽声,无奈只能放下,倒是景琬琰朝那边探出头:“欸?臣相大人感染风寒了?”
“咳。”黎清然险些被这直白的问话呛住,也不知景琬琰是真糊涂还是在故意装傻,解释道,“酒烈伤身,女子不宜多饮。”
景琬琰面露不解:“为何酒男儿能喝得,女子却要忌口?”
黎清然微怔,片刻间脑海中闪过有形无形的性别区别对待,神色闪过懊恼,也端起了酒杯:“是我说错了话,臣女敬公主。”
“回敬。”景琬琰展颜一笑,举杯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一旁的丞相大人本想阻止,可抬起的手终还是放了回去。
殿上,一舞毕,众舞姬飘飘然退去,间隙间,也不知是离首座最近,还是这才发现公主坐在下位,崇祯帝看向了这边。
“黎爱卿。”
被点名的黎丞相领着黎清然一前一后走至殿中央。大殿两边也在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正要规规矩矩行礼,崇祯帝一摆衣袖:“我最烦这些俗礼了,免了免了。”
“臣遵旨。”黎丞相也不扭捏,原本微弯的腰板瞬间就撑直了。见父亲不拜,黎清然也随之站定,只是头还微微低着,保持恭敬的弧度。
“这便是令爱吧。当年你爹娘求女若渴,却一连生了两个儿子,最后还是在一隐世神医的助力下才得偿所愿。说到这里,帝王深邃的眸中似有怀念一闪而过,招了招手,“上前来。”
黎清然上前几步,踏上几级白玉阶站定,行礼道:“臣女参见陛下。”
“抬头。”
黎清然依言抬头,面见圣颜,眼前这位帝王面部线条锋利凛冽,虽面色尽颓,年华渐老,但一眼就能看出年轻时是何等的明俊逼人。
在所有人不敢直视圣颜之下,帝王颓唐的眸中浮现出丝丝缕缕的锐利的精光,开口就是满意的语气:“不错,早听闻丞相爱女乃皇城第一才女,今日一见,果真有你母亲当年的风范。”
黎清然心中惊疑,她今日什么都没做,这评价从何而来?
倒是原身的出生竟是饱含着如此之深的期待,丞相夫妇若是知道他们真正的女儿早已玉殒香消,而凶手却不知在何处,该是有多残忍。
“谢陛下,臣女怎敢与母亲相比。”黎清然面上这样说,心里却念着原身的事,一定要为她报仇!再在离开之前,亲口告诉丞相夫妇真相。
眼前帝王面色深沉,眼底翻涌的晦涩一闪而过,似是对她的恭敬的场面话很不满:“不必自谦,你与她当年……很像。”
最后两个字的吐字明显重了不少,无形的威压如潮水涌来,黎清然背后冒起冷汗,帝王威慑的气场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真不愧是九五之尊。
像?像谁?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黎清然并不觉得这声“很像”不是什么好话,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在想这位帝王年轻时是不是对翟夫人有情,所以即便是亲生女儿,也见不得与她相似。
但这一想法很快就被她自行推翻,定是这段时间被萧淮秋搬运来改成说书的话本洗脑了,竟然让她脑补了这么狗血的剧情。
崇祯帝问道:“多大了?”
黎清然站得很直,微低着头不敢怠慢,谨慎答道:“回陛下,臣女今年十六。”
“十六啊,那也是到了可以成婚的年龄。”崇祯帝看黎清然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喜爱的晚辈,深邃的眼中又似乎夹杂着些什么别的遥远的触之不及的东西,“可有心仪之人?我可为你们指婚。”
殿内霎时陷入诡异寂静,按照常理,此刻早该有大臣迫不及待地为自家子侄求取这位丞相千金。可对于这位帝王,竟无人敢擅自接一句话,仿佛多说一句,就会惹上杀身之祸。
曾经就有人因为说了一句公主和太子容貌殊异,恐非一母所生。暗讽崇祯帝只钟情一女子是假,当夜就暴毙街头,死相可怖。
之后甚至掀起了一段时间的那名神秘的女子混淆皇室血脉的流言,在小范围里传播,最后全被崇祯帝以残忍的的手段全部清除。起头者更是当街绞杀,割了某个部位,扒光衣服尸体掉在全城最显眼的地方整整七天。
人们这才知道,这位看起来和善亲民的陛下,骨子里和先帝是一样的人,甚至比先帝更要残忍。
自此,这件事销声匿迹,无人敢再提半个字。
黎清然指尖微微发凉,首次面圣的紧张尚未消退,又面对这样的问题,更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许是看出了她的为难,景琬琰提着裙摆快步上前,边踏上台阶边道:“父皇,那要按这么说的话,儿臣也十六了啊,难道父皇也想早早的把儿臣嫁出去?”
崇祯帝道:“哦?琼华不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么?”
琼华正是景琬琰的封号。
“父皇!”
想到那人,景琬琰霎时红了脸。
满殿响起帝王爽朗的笑声。黎丞相适时起身,恭敬行礼:“陛下赎罪,小女久居闺阁养病,若有失仪之处,还请陛下勿怪。”
“罢了。”崇祯帝兴致阑珊地摆手道,“许是我在此,反倒拘束了各位,我也乏了,黎爱卿,这儿就交给你了。”
说罢,在全场的注目行礼下,崇祯帝挥去要跟上的侍从,独自从正殿离去。
直到那抹黑金龙纹彻底消失在殿外夜色中,景琬琰这才拉着黎清然落座。
歌舞琴乐继续,满殿又浮起热闹之声。刚坐下去,景琬琰的神色就黯淡下来,黎清然给她斟了杯茶:“方才,谢谢公主解围。”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接过茶盏握在手中。
情绪转变太快,黎清然不由得问了一句:“怎么了?”
景琬琰将脸埋得更深,声音闷闷的:“父皇……其实不喜欢我。”
这话着实令人诧异。黎清然不解,毕竟无论是民间传言还是在原身的记忆里,东陵唯一的公主可谓是受尽了皇帝的宠爱,但凡是她喜欢的倾数送上,就连姻缘也全凭她心意,即便她那个人是罪臣之子,崇祯帝也不曾阻拦半分。
十多年前,镇国将军府谋逆案发,那时崇祯帝刚登基,正是励精图治扩大版图心向朝政之时,很快就发现了苗头,为避免掀起祸乱帝王之位不受威胁,以雷霆手段·处理了将军府,唯有当时年仅五岁的嫡幼子因贪玩外出,侥幸逃过一劫。
再找到那孩子时,恰逢国师牵着还是孩提之年的女童入宫——那是崇祯帝失踪的爱人给他留下来的最后的珍宝,崇祯帝当即龙颜大悦,赦免死罪,只褫夺姓氏,只留下“怀瑾”一名,留在宫中给公主作伴。
此事曾令朝野赞颂陛下仁厚。公主殿下从此也是享尽帝王偏爱。
而相比之下,那位襁褓时就找回宫中、注定要继承大统的太子殿下自幼就接受着严苛的培养教导。在今夜这样一个团圆夜,太子携已做到太傅的怀瑾仍在远离皇城的江南治理水患。
闻言,黎清然对此很是不解:“为什么要这样想?”
景琬琰指尖绞着衣带:“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什么?”
景琬琰张张嘴,于琴舞话语间刚想说些什么,还是那声咳嗽打断了即将脱口的话,只不过这次,没人当成了风寒。丞相大人沉稳的声音在旁响起:“公主殿下,这种话不宜在这种场合出言。”
“大人教训的是。”景琬琰往黎清然那边靠了靠,抱住了她的胳膊,脑袋一歪靠在她肩膀上,半睁着眼欣赏歌舞,声音娇俏,“好想怀瑾哥哥啊,也不知他和哥哥怎么样了,连封信都不送回来。”
尾音拖得绵长,仿佛方才的黯然从未存在。
……
宴散时分,女眷们随宫人移至御湖放灯。黎清然是公主后第二个挑选的,随手选了盏素绢宫灯,思索片刻,正要落笔,忽闻面前“太监”压低声音道:
“姐姐好生无情,我都走到你面前了,看都不看一眼吗?”
那声音清朗带笑,是她熟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