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来了个大人物,干活的人手中的动作都慢了不少,仰着脖子去看,发出声声钦慕的喟叹。
许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眼神,陆今安神色分毫不变,只微微欠身道:“打扰。外国使臣来访,陛下命我全权管理,特来告知一声,后日宴席,各个用具需添上至少五份。”
黎清然一怔,确认道:“使臣……来访?”
“是,久不与外界联系的南昭国派人来拜访我东陵。”说到这里,陆今安亘古不变的冰山似的瞳孔中划过一抹微光,一闪而逝,继续静无波澜道,“据说是听说了太子殿下和怀瑾公子治理水患之举,特意来此一见。”
像是一个礼盒从天而降,正好砸中她的脑袋,砸得她眼冒金光,一直苦苦寻求第二条路无果的黎清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弄得晕头转向,压抑着激动道:“辛苦国师亲自走这一趟了,我本就受公主之托照看这里,稍后我会传达下去,不知南昭国可有忌口?”
陆今安看她一眼,回道:“并无。南昭国与其他国不同。民风淳朴,好自由洒脱之风,且对外向来少有交流,御膳房只需尽心即可。”
一时间种种好奇浮上心头又悉数褪去,全身心都被任务即将完成的喜悦填满。黎清然压住情绪,点头应好。
“麻烦了。”陆今安欠身一礼,瞳仁中似暗藏汹涌,面上仍是淡淡的疏离和淡漠,目光从黎清然身上收回,退身离去。
灵晔隐着身跳到黎清然的肩膀上,看着国师大人如皑皑白雪的身影自金色的暖阳光辉下渐渐淡去,努努鼻子道:“真是个怪人。”
“嗯?”
“明明长得像只妖怪,偏偏爱穿一身白,气质还这么冷。身上的味道也奇奇怪怪,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沾染的,宿主,我能去国师府看看吗?”
“想去就去吧。”
“谢谢宿主!”灵晔跳到地上,甩着尾巴跳出御膳房,消失在空气中。
回去的路上就碰上了公主三人,原身对那两个男人有记忆,黎清然一眼就能认出谁是谁。
三人明明是并肩同行,但中间的少女明显是跟白衣男子更亲近,所以即便没有这份记忆,她也能分清两人,更别说少女还一声又一声叫着“怀瑾哥哥”。
看着挺有皎皎君子泽世明珠的风貌,黎清然想不通望尘那么好脾气的人为何会跑到宫里去打他。
目光相触的刹那,怀瑾先一步挪开了视线,拱手温声道:“黎小姐。”
黎清然见状也回以一礼,又面向景云瞻:“太子殿下。”
景云瞻略微点头,声音含笑:“都是朋友,私下里清然妹妹怎还如此客气。”
纵使早有准备,可当真正听到,黎清然还是被这一声“清然妹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给了她太多太多的意料之外情理之外,几乎和她学习生涯的历史朝代所看到的完全不同,皇帝不像皇帝,使得皇权之下的所有都变了味,除却国师独揽大权丞相辅佐和后宫虚设之外,便是眼前的太子殿下了。
出生便立为储君,整个东陵只有他一个皇子,也免去了兄弟之间为夺皇位互相残杀。
自古以来,疑心病最重的两个身份,在这个世界仿佛从不存在。
景琬琰道:“哥哥,快跟我和清然讲讲,你们是怎么做的?”
闻言,黎清然也来了兴致,竖而倾听。
景云瞻看一眼不打算作声的功劳者,只当他是谦虚,大加赞赏道:“这次可多亏了怀瑾想出了坦坡减浪、以水攻沙的好办法。”
接着,他就滔滔不绝具体讲起了如何实施,自己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甚至精准到此去的一行人在堤岸周边种植了多少柳树来加固土质,听得景琬琰是糊里糊涂,只知道很了不起,看怀瑾的眼神愈发崇拜欢喜。
黎清然也是似懂非懂,脑子里冒出几个理科公式。而历史和地理方面她所知道的只是学生时代书本上看到的,也仅此而已了。
治水更多是文理综合加上实践的融合,放在未来的时代来看,怀瑾真当是个全能学神。
想到这里,虽不知他和望尘之间有何恩怨,黎清然看他却是顺眼了许多。
一口气说完后,景云瞻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道:“阿琰,我先去拜见父皇,既然南昭国马上就要来人了,这几日我便不回东宫了。怀瑾,你要不要同我一起?”
怀瑾语气微沉:“不必了。想必皇上也不喜你我去打扰。”
想到崇祯帝很久以前就不再过问朝堂上的任何事,景云瞻的心也低落下来,很快又提起精神道:“话虽这么说,但毕竟是我父皇,这次你我做成了这么大的事。于情于理,我这做太子的也是要去报喜。怀瑾,等以后我做皇帝之后,你也要像现在这样辅佐我,治理这大好的江山,助我守住这盛世繁华。”
景云瞻越说越是豪情壮志、器宇轩昂,锦绣衣袍在日光的下熠熠生辉。
怀瑾略有迟疑,回答时咬字却很重:“自然。以民为贵,人间疾苦本就是臣之责任。”
日悬中天,他白衣单薄,透露出淡淡的忧郁和高雅。
灿灿金阳铺撒而下,将他全身笼罩,模糊了他柔和的五官,原本深邃平淡的眸色似乎也在这一刻多了几分别样的坚持。
隔着一层薄薄的阳光,景云瞻双目湛湛有神,大喊一声“好”,一掌拍向怀瑾的肩膀:“兄弟,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景云瞻走后,黎清然也收回了落在怀瑾身上探究的眼神,若他所言非虚,那她有必要找望尘斡旋一下和怀瑾之间的关系。
一回到公主殿,景琬琰就强拉着怀瑾坐下,喋喋不休地讲着他不在时皇城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日常再琐碎的事过了她的嘴也变得津津有味了起来。
说到最后她口干舌燥地直接闷头喝了一整杯茶,烫得直缩嘴,怀瑾蹙眉,忙添上一杯凉茶递过去:“慢点喝”明知是热茶怎么还喝这么急?”
景琬琰吐了吐红润的唇:“我这不是说了太多话口干嘛。”
怀瑾轻叹声气,低头抿了口茶,被茶水浸润的嗓音温热,道:“看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公主殿下的生活过得挺不错,可还记得临行前我布置给殿下的功课?”
这话一出,景琬琰瞬间就垮了脸,嗔怪道:“怀瑾哥哥!你怎么这样啊,一回来就尽职尽责查我功课。”
“教好你本就就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怀瑾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笑意,但并不明显,景琬琰没有看到。
她不顾形象地趴在檀木桌上,双臂一身几乎占据了大半张桌面:“怀瑾哥哥,你是不知道我这几天可忙了,后日为你和哥哥还有迎接南昭国使臣准备的酒宴就是我全权负责的,所以功课没有完成也是清幽所愿的对不对?好了怀瑾哥哥你不要再说了,我是真的很累很累,等后日你就知道了。”
怀瑾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偏头正对向景琬琰,道:“身为一国公主,理应以身作则,为天下女子做好表率,阿琰,你已过了及笄之年,不该再这么荒废下去了。”
她一撇嘴,声音弱了些:“可你明明知道我最烦这些了,我就是看不懂那些书嘛,况且你都不在,我就更学不好了。”说到这里,景琬琰坐了起来,捏住怀瑾的衣角晃了晃,“怀瑾哥哥,你干什么突然这么严肃,以身作则这种事也不是非要我一个人来做啊,清然有才有貌有家世,她做不也一样。”
清透的茶水泛着细微的波纹,升腾起的白雾模糊了怀瑾的眸色,他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水纹晃动几下编恢复了平静,片刻后,他一口饮尽,搁下茶杯,保持握着茶杯的动作,沉声道:“殿下,身为女子,你该珍惜你读书的权利。”
东陵女子生来便囿于闺阁,读书入仕皆是妄念,此乃世人公知的铁律。而皇室公主或是重臣之女却能享有这个特权,这还是前任国师上官陌争取得来的。
这少数中的少数女子又是否真的能从父权手中得到这份读书的机会也不一定,得到了又是否真的肯读,能读,会读,更不一定。
黎清然的母亲翟舸流便是当时第一批响应国师号召的女子中,唯一一个从闺阁困境中走出来的人,原身自小受到父母和两个哥哥墨香的熏陶,有着母亲这位最好的老师,自然就长成了知书达理的才女。
景琬琰不明白怀瑾为什么要突然跟她说这些,她不是没想要好好看书,可那些文字于她而言就跟天书一样,怎么看都看不懂,还有他留下的课题,她努力过了,反反复复放弃又重新拿起,可就是不会,她不能去问父皇,黎清然身体抱恙她不忍去麻烦,那个婢女素秋总说她在休养休养,让她吃了好几次闭门羹。她不知道还能去请教谁。
这段日子她日思夜想,为了办好这场酒宴日夜辛劳,结果好不容易才盼回来了人,她热情相迎,可他却仍对她不冷不热,开口就问课业,一点都不关心她过得好不好,景琬琰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憋了很久却始终不敢吐出的气在这一刻凝结成实质。
委屈融上心头,夹杂着许多复杂说不清的情绪,在长久的累计之下,终于在这一刻呼之欲出,景琬琰攥紧的衣角,慢慢道:“怀瑾哥哥,我不喜欢读书,我也不想读书。我明明是最尊贵的公主,我为什么不能做我想做的事,我心悦你,怀瑾哥哥,我最想要的就是嫁给你,我只想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