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固执地说,“我明天上午只有中国现代文学一节课,之前我抽空借医院的电话跟严家炎主任取得了联系,已经劳烦他替我向钱老师请假了。苏伯伯,您看伯母现在身体虚弱,要是您也累到了,谁来照顾她?为了她,您也要保重自己啊!”
“这个严老头子,居然把自家的电话号码都给了你,他想干什么?”病床上蓦然传出一声虽显虚弱却满含忿忿不平的话语。我和海天皆是一惊,迅速回过头去。病床上的婉清已睁开双眼,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可面容之上却清晰地浮现出一抹气恼之色,显然是对严主任将电话号码给海天一事极为不满。我和海天同时抢步上前,几乎一起惊喜地喊出来:
“婉清,你醒了?”
“伯母,你醒了?”
婉清睁着一双略显失神的眼睛,目光中透着几分茫然,缓缓地在我与海天脸上游移。“老头子,海天,我这是怎么了?我只记得好像踩在白菜帮上,稀里糊涂就摔了一跤,然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说着,她像是突然察觉到什么,微微张嘴,“哟,我这个脚啊,脚腕怎么这么疼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说着,她就要下意识地抬起脚,海天眼疾手快,赶忙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腿,耐心解释道:“苏伯母,您不小心摔了一跤,直接昏过去了。苏伯伯和我赶紧把您送到医院,好在经过检查,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脚踝摔伤了。这不,刚给您打上石膏,石膏还没定型呢,您可千万别乱动。等明天早上石膏定型了,您就能出院回家调养了。您放心,好好养上三个来月,您就能痊愈了。”
“三个月!”婉清瞬间瞪大双眸,满是惊惶与不甘,“这……这岂不是要拖到下学期开学?整个寒假可就全泡汤了!这绝对不行啊!绝对不行!我们原本还打算……””话还没说完,她就咧了咧嘴,猛地吸了一口冷气,像是一阵剧痛再次猛烈袭来。这疼痛像是在提醒她什么,后半句话就被她生生地憋了回去。然后,她凝视着海天,眼眸之中渐渐氤氲起一层朦胧的水汽。片刻后,她缓缓阖上双眼,嘴角轻微地搐动着,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可是两行泪水依然不受控制的从她紧闭着的眼角溢出,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悄然渗进耳畔的枕巾,晕染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的心一阵酸楚与胀痛。婉清,这个浑身散发着母性光辉,却注定一生都不能成为母亲的女人,就在两个小时前,她还兴致勃勃地计划着寒假如何带海天去逛北京城,如何过一个“一家三口”的团圆年,如何在这个假期尽情释放她几十年无处安置的母爱,享受如泡影般短暂却足以给她带来巨大安慰的天伦之乐。可如今,这一切似乎都被这狠狠的一跤无情地击碎。命运,总是待她如此苛刻。
海天的眼眶也渐渐泛起一片红潮,嘴唇微微颤抖着,开启又闭合,几次欲言又止。然后,他缓缓地、轻轻地俯下身去,用他那修长的,骨节分明却略显粗糙的手指,温柔而仔细地擦干婉清眼角的泪痕,又轻轻地握住婉清的手,在她耳边温柔而诚挚地说:“伯母,别难过了。期末考完试后,我天天过来陪您,您教我法语和西班牙语,好吗?”
婉清瞬间如被电击一般,猛地睁开双眼,眼中那份悲伤和失落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璀璨的却又难以置信的光芒。她不假思索地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海天那双粗糙的大手,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只有这般用力,才能确定眼前的一切不是虚幻的梦境,才能挽留住海天,不让他在下一秒消失于命运变幻莫测的迷雾之中。“真的吗?海天!”她的声音音带着一丝颤抖,“你……每天都能来?每天都能跟我学习吗?”
“嗯!”海天轻轻地,却是无比坚决地点点头,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本来就打算再学两门外语,只是西语系基础课程的课表与我们的课表冲突太大,所以这学期就没安排上。我想着正好利用假期时间,向您潜心求教、好好学习,就是不知道您肯不肯教我。”
婉清的眼中立刻迸发出一阵狂喜,宛如在暗夜中乍然绽放的礼花。“傻孩子,你怎么不早说?”她的声音带着嗔怪,语气中却是满满的宠爱,“别的不敢说,教这两门语言,伯母是最拿手的了。你就踏踏实实地跟着我学,半年过后,读外国名著原版,跟外国人聊天儿那都不成问题。”
我也心中一畅。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仿佛一阵劲风,把心中笼罩的阴霾吹得了无踪迹,又如春日里破云而出的暖阳,带着蓬勃的生机与热力倾洒而下,将心底每一处幽微的晦暗都映照得澄澈通明。“是啊,这两种语言你伯母教了二十多年,连西语系的学生都说,只要跟着林老师好好学,资质再差也没有学不明白的。”我的声音都带着释然与畅快,“海天,就你这脑子,估计用不了半年,一个寒假差不多就能流畅地读原版名著了。”
“拉倒吧,语言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一下子学两门外语。”婉清唇边依然带着笑意,轻轻拍了下海天的胳膊。突然,她眉头蹙了蹙,仿佛又想起了什么,笑意迅速收敛,下意识地把海天的手又使劲儿往自己身边拽了拽,带着几分告诫说道:“不过,海天呐,你可千万别被那严老头子的小恩小惠给收买了。那老家伙,学校给他配电话,是让他瞎折腾的吗?哪个领导能把家里电话随便告诉学生啊?就连中文系学生会主席都不知道他家号码,他倒好,直接给了你!明摆着没安好心。我就问你,你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是不是说,你甭担心,安心去弄你自个儿的事儿,落下的功课他让钱理群抽空给你补上?”
海天用另一只手挠了挠脑袋:“他……不是这么说的。他说,落下的功课,他会找时间亲自给我补上。”
“你看,司马昭之心不是?”婉清瞬间如火山喷发般激动起来,身体猛地一挣,不顾一切地就要坐起来,那股子冲劲仿佛能冲破一切阻碍,把病床都震得微微摇晃。我和海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死死摁住婉清的腿,海天则扑到床边,用整个身子抵住婉清的肩部与上半身,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伯母,您别激动,千万别激动!”
婉清无奈地躺在了床上,脸上依然满是愤懑不平,原本病弱苍白的面容此刻涨得通红,声音也因愤怒而变得尖锐急促:“我早就看出他心存不轨。海天,你听他课没问题,毕竟他还有几分真本事,但可千万别被他忽悠住了,稀里糊涂上了他那条贼船。我看就凭你那资质,还是跟你苏伯伯学习古代文学比较……”
我连忙重重地咳了几声,总算截断了婉清的话头。海天脸上带着几分无奈,深邃的眼眸中却藏着忍俊不禁的笑意。“伯母,您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他蹲在病床边,拉起婉清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那模样不像是安慰一个年过半百的长辈,倒像是安慰一个正使着小性子、满腹委屈的孩子。
婉清这才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可须臾间,那笑容便在唇边凝滞,似乎一阵剧痛再度席卷而来。她的面容微微扭曲,嘴角下意识地咧了咧。海天的眼眸中再次掠过那抹深深的疼惜。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轻声对婉清说:“伯母,您还是睡一觉吧,睡着了就不疼了,还能养养精神。”
婉清无力地摇了摇头:“这疼得跟针扎似的,哪能睡得着哇!海天啊,你还是回去睡一觉吧!我这儿除了疼,也没旁的大毛病,你在这儿干耗着也不顶啥事儿。年纪轻轻的,别把自个儿身子骨儿熬坏了。”
海天却没有动:“伯母,等您睡着了我再走。我在这里陪您说说话,或者给您唱唱歌,您听着听着,或许就睡着了。”
“你……还会唱歌?”婉清一下子来了兴致。
海天轻轻笑了笑,神色有些腼腆:“我唱歌水平一般,顶多就是不跑调。不过法语和西班牙语的歌我可不会唱,英文歌倒是会几首。伯母,要不我给您唱一首英文歌怎么样?”
我在一旁忍不住笑了:“海天呐,你有所不知,西语系的老师不管教什么语种,就没有不精通英文的。想当年英语专业本就隶属于西语系,后来规模壮大了,才独立门户自成一系。你尽管去唱便是。你伯母那英文水平,看英语电影都无需字幕辅助,你这一唱,她指定能听得明明白白。”
海天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我多虑了。”随后,他清了清嗓子,沉思片刻,缓缓开口,唱起了那首著名的《Yesterday Once More》: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de me smile
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
这是我第一次听海天唱歌。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安抚的力量,仿佛冬日里的炉火,无声地散发着融融暖意,又似静谧夜空下的幽远笛音,丝丝缕缕地沁入人心,将人心中的浮躁与不安轻柔裹覆。婉清一开始还饶有兴趣地听着,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海天,满含着欣赏与愉悦。听着听着,她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原本专注的目光开始有些散漫,眼皮也慢慢变得沉重,像是被无形的手缓缓牵拉着。她的脑袋微微歪向一边,几缕发丝垂落在脸颊,呼吸也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就这样在海天的歌声里,渐渐进入了梦乡,脸上的神情安详而恬静,仿佛暂时忘却了病痛的折磨。
海天却没有立刻停下来,依然一遍一遍反复地唱着。直到确认婉清睡熟了,他才悄悄止住了歌声,小心翼翼地松开那只一直紧握着婉清的手,微微蹙了蹙眉,下意识地转动几下已然酸麻疲惫的手腕,随后又细致地为婉清拉好被子,仔仔细细地掖好被角,紧接着,他转过身来,轻声对我说:“苏伯伯,伯母这条腿的状况极为关键,分毫都不能有所差池。您年纪大了,又辛苦忙碌了这么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个瞌睡,一旦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上半夜就由我来守着吧。您在旁边这张空床上睡一觉,养足精神,下半夜再来替换我。”
我怔了一下:“你不是说你伯母睡着了就走吗?”
海天笑了笑:“我不这么说,伯母不放心啊!”然后,他握住我的手,郑重地说:“苏伯伯,就按我说的办吧!现在,还有比伯母的身体更重要的事情吗?”
我猛地一惊。海天最后一句话含着多重的分量,我自然完全听得出来。我承认,海天的安排在目前的状况下是最为合理的,可他却为此要承受太多的辛苦劳累。我定睛看着眼前的海天,他的眼眸中透着一丝疲惫,眼周隐隐泛着淡淡的青黑,额前的头发被汗水微微浸湿,几缕贴在脸颊上,往日那自带光彩的面庞也略显黯淡,嘴唇微微有些干涩起皮。这一个晚上他的辛苦忙碌分明是我的数倍,而那种恐惧担忧也不比我少一分一毫,可他却似全然未曾念及自身,满心满眼一心一意想着的都是我们老两口。我情不自禁地抬手,轻轻为他拭去额头的汗珠,又帮他整了整衣领,温声道:“海天,你也别太累着自己,如果撑不住了,随时来招呼我。”
海天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帮我铺好了床,盖好了被子。也许是年纪大了,真的经不起折腾,我刚一躺到床上,倦意便如潮水般汹涌袭来。不多时,意识便渐渐模糊,陷入了沉沉的梦乡。待再睁开双眼,只见晓色已悄然染白了窗棂,晨曦的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上交织出一片光影交错的图案。
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翻身起床,目光迅速投向海天。只见他仍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腰背挺直,却难掩满脸的疲惫。他的双眼布满血丝,眼神却依旧专注地落在婉清那条受伤的腿上,时不时还会轻轻调整一下盖在腿上的被子,确保腿部不受丝毫挪动,那认真的模样,没有半分懈怠。看到我起床后,他才缓缓站起身来,微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声对我说:“苏伯伯,您醒了。”
“海天,你怎么没叫我?”我的声音中不禁有几分埋怨,更多的则是疼惜与愧疚交织的复杂情感。
“看您睡得香,就没忍心打扰您。”海天微微眯了眯布满血丝的眼睛,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正好,您来看一下伯母,我去旁边的成府园餐厅买点早餐。”
“海天!”我忍不住抬高了声调,声音中夹杂着自己也说不清的心痛与气恼,“别总这般委屈自己,成吗?你或许觉得没什么,可我与你伯母心里头不是滋味!我们会心疼啊!会……会……”话到嘴边,却发觉任何言语都难以确切表述我心中的复杂情愫。病床上的婉清似乎也被我的声音惊扰,睡眼惺忪地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