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眼睛。“怎么?海天,你没回去睡觉吗?我说我这一宿怎么睡得那么踏实。你这傻孩子,咋能就这么硬生生地熬一宿啊!”
海天原本就带着些许疲惫的面容又添了几分动容。他缓缓低下头,几缕头发垂落遮住额头,仿佛要将那瞬间的情感波澜悄然掩住。短暂的沉默过后,他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仿佛穿透窗帘缝隙倾洒而入的缕缕晨光,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苏伯伯,伯母,照顾好你们是我份内的事,是天经地义的,怎么能叫委屈呢?”他诚恳地说,深邃的眼睛弯成月牙,明亮而清澈,“我得赶紧去餐厅买早餐了。再不吃饭,我肚子都要饿瘪了。苏伯伯,您先照看一下苏伯母,我去去就回。”说着,他披上外套,向我们挥挥手,大踏步地走出了病房。
“这孩子,昨天那可是实打实守了一整宿啊。”一位刚刚进来查房的年长的护士望着海天的背影感叹到,“昨晚我这巡视病房,来来回回好几趟,回回都瞅见他在那儿精心照料林老师。他也真会照顾人,一举一动都有模有样,看样子照顾病人也很有经验。特别是对林老师那条腿,真是不错眼珠地盯着,就跟呵护宝贝似的。咱干护士这行久了,啥样的家属没见过,可像他这么上心的,嘿,还真不多见。一看就对林老师的感情特别深,是那种打心眼里的心疼关切,绝不是表面功夫。要不是他管你们叫伯伯、伯母,我这老北京的直性子,一准儿得以为他是您二位的亲儿子呢。”
我的心像是被重重地捶了一下,疼得厉害。而在这心疼之中,又悄然滋生出一缕缕酸楚,如同细密的蛛丝,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肆意蔓延。婉清的眼眶早已泛红,她微微颤抖着嘴唇,脸上的表情相当复杂,有感动,也有一份失落与自嘲。片刻后,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哪里有福气能有这样一个好儿子啊!”
护士愣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医生走进了病房。他看了看婉清脚上的石膏,微笑着点了点头:“石膏已固定成型,问题不大。这瓶点滴输完,林老师就能办理出院手续了。不过,出院前有两个重要事项需向你们交代清楚。林老师此次是踝关节粉碎性骨折,好在并非开放性的,但后续调养绝不可掉以轻心,必须保证至少六到八周的绝对卧床休息,之后才能拆除石膏。另外,林老师还存在因轻度营养不良引发的贫血症状,所以在饮食方面一定要着重加强营养补给。特别是卧床调养期间,一日三餐的营养搭配必须丰富且均衡。我稍后会开具一份详细的营养食谱,可供你们参考借鉴。要知道,营养若跟不上,不但会严重影响骨折处的愈合速度,还会给患者今后的身体健康带来诸多潜在风险,绝不可疏忽大意。”
说完,医生又习惯性地点了点头,然后走出了病房。护士见状,也快步快步相随而去,病房里只剩下我们老两口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婉清才幽幽开口:“老头子,接下来这仨月,咱家的做饭问题可咋整啊!”
我也愁闷地叹了口气。自幼我便极少涉足厨房。以前,家中饮食皆由母亲悉心照料,待成家之后,婉清又一手包揽了全部家务琐事,让我得以安心于书斋之中。如今她这一病倒,剩下我孤军奋战,莫说烹制营养菜肴,便是煮碗面条都勉为其难。唉!我这把年纪,一生专注于古代文学研究,从未想过竟会被这柴米油盐之事绊住手脚。真是应了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要不,请个保姆专门负责做饭如何?”我小心翼翼地抛出提议,眼神里带着一丝忐忑,声音也没什么底气。
“快别寻思这事儿了!”果不其然,婉清当即不假思索地否掉了我的提议,“且不说一时半会儿能不能请来人,单瞧瞧咱们这竹吟居,是能随便让人进出的地儿吗?祖父和父亲立下的规矩,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已经抛到脑后了。但凡不是知根知底的人,连门都别想进,还想常来常往?做梦!那些修房子、安暖气、收废品的,来那么一会儿,咱们都得小心翼翼、客客气气地紧盯着。现在你说要找个人来,专门负责一日三餐,又买菜又做饭的。先不说她做的东西我能不能相中,光这一天到晚在咱家进进出出的,我心里就不踏实,更别说还牵扯到钱财往来的事儿了。零零碎碎一箩筐麻烦事,我可没那个闲心去折腾,你就别再提这茬儿了。”
我又长叹了一口气。是啊,祖父和父亲一生清高,虽没有看不起人的陋习,却对竹吟居往来客人极为挑剔。婉清口中的“知根知底”,实则要求品行与才学皆能经受住考验,而品行更是重中之重。祖父生前有一位棋友,只是燕京大学看门的一位大爷,然因其为人刚正不阿、豁达豪爽、光明磊落,所以深得祖父赏识,成了竹吟居的常客。反之,那些达官显贵或是社会名流,无论其地位何等尊崇,学识怎样备受赞誉,只要品德方面存有显著瑕疵,便会被婉拒于门外。譬如那位有“总是第一个为时代高唱赞歌”之名、享誉全国的著名作家与学者,曾表露出欲来竹吟居品茗之意,却被祖父以礼相拒。这条不成文的家规延续至今,依旧被严格遵循,“竹吟居门槛高”也成为当初燕大乃至如今北大教师们的共识。此刻若让一个底细不明的保姆入内操持一日三餐,的确有些不大妥当。可这饭总不能不吃啊!“那老伴儿,依你之见,咱们该如何是好?”我苦着脸问向婉清。
婉清低头想了一会儿,也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没个准主意。要实在没辙,就奔食堂打饭去呗,好歹能填饱肚子。但不管怎样,也不能坏了祖父和父亲定下的规矩。”
“可是,你营养若跟不上也不行啊!”我忧心忡忡地说,“当年要不是岳父岳母出了那档子事儿,你也不至于落下这营养不良的病根儿。那会儿你才大二,正值长身体的紧要关头,一下子双亲不在,经济上也断了来源,吃了上顿没下顿,生生把胃给折腾坏了。亏得我父母瞧不过去把你接到竹吟居,不然真不知道会怎样。可惜紧接着又赶上那谁都勒紧裤腰带的三年……现今你这胃稍有不适还闹腾呢。这要是靠着食堂那大锅饭对付三个月,不得把你折腾苦了?你没听见方才医生讲,营养若跟不上,不但伤口愈合迟缓,还会有诸多隐患呢。”
“那你说咋办?”婉清没好气地说,“你又不会做饭,家里的饭谁来做?咱俩总不能喝西北风去吧!”
“伯母,我做!”
一个低沉而坚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和婉清皆是一惊,连忙循声望去。海天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那里,手里拎着豆浆、油条和包子。他大踏步地走进病房,把早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迎着我们诧异的目光,坦然而坚定地说:“我刚才去了一趟医生办公室,该了解的情况都了解了。伯母的营养断不能含糊。医生已经把这份营养食谱交给了我。苏伯伯、伯母,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往后这三个月,竹吟居的一日三餐便交与我负责如何?”
我和婉清一下子愣在那里,好一会才反应过味儿来。“怎么?海天,你会做饭?”我带着几分惊讶与狐疑脱口问道。
“苏伯伯放心,若没有几分把握,我哪敢冒昧揽下此事?”海天沉稳而自信地说,“我父亲早年上大学时伤了肺,身体一直不好,母亲身为中学英语教师,工作也很忙,所以从小我就学着给家里人做饭,一来二去,也琢磨出一些门道。逢年过节,家里来客,也是我和母亲一同掌勺。虽说我拿手的大多是南方菜,可家里常做的那几道北方菜我也能做,口味也能知道个大概。就算碰到不熟悉的菜肴,不是还有伯母在嘛。烹饪之理也是触类旁通,只要有厨艺根基,想必研习起来也非难事,我觉得自己还是挺有信心的。”
原来如此。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握住海天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摩挲着那一个个硬实的茧子。诚如当时流行的那句话所言,这双手,无疑是劳动者的手,绝非养尊处优者所能拥有。从手上厚厚的茧子便能看出,他平日里不止做饭,家里其他粗活累活也一定没少干。而海天,正是用这样一双粗糙的大手,书写出一篇篇文采斐然的佳作,勾勒出一幅幅意境优美的画作,挥毫出一张张笔走龙蛇的书法,在考场上答出一张张近乎完美的试卷,在篮球场上亦是生龙活虎、力挽狂澜。我实在想不出,究竟还有什么事,是这双手所不能及的。“海天啊!”我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苏伯伯了解你,你向来行事沉稳,从不会轻易应承那些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们老两口对你,那自然是打心底里信得过。可你也知道,操持一日三餐绝非轻松容易之事,尤其还得精心讲究营养的合理搭配。眼瞅着再有一个多月就要期末考试了,这复习任务本就极为繁重,倘若此时再把这副沉甸甸的担子压在你肩上,我们着实担心会把你给累垮啊!”
“是啊,海天!”婉清在一旁接了话茬儿,“伯母可太清楚一天弄这三顿饭得有多难啦。您期中考试成绩那么出彩儿,期末要是因为照顾我,成绩给掉下去了,那帮小心眼儿的学生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瞎嘀咕呢!再说了,就算你考试心里有底儿,平常泡图书馆、蹭课啥的,时间也都没多少啦。要是因为我把你的生活节奏全给打乱了,伯母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苏伯伯、伯母,你们就放心吧!”海天嘴角露出一抹令人安心的浅笑,声音温和而有力,“我说过,我从来不做临阵磨枪之事,这成绩我心里有数。现在各学科也都快上完课了,等到停课复习阶段,时间就更好安排了。至于蹭课泡图书馆之类的,本来就不是非做不可的。眼下,还有比伯母的身体更重要的事情吗?”
听到最后一句话,我的心猛地一颤,一种震撼与感动交织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这已是我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可对于婉清而言却是头一次。她的眼眶微微泛红,那原本平静的眼眸此时满是动容与欣慰,直勾勾地盯着海天,仿佛要将他的这份心意深深烙印在心底。我深吸一口气,把海天的手握得更紧:“海天啊,你要是这么说,那苏伯伯与苏伯母便承下你这份情谊了。但有一事,你必须要答应我们,自今日起,这整整三个月,你就住到竹吟居里来,西厢房便归你住。那屋子虽说闲置了好些年头,但好在你伯母日日清扫,尚还干净齐整。如此一来,你也无需在宿舍与家中来回奔波,平日里也能有个清静之处研习课业。”见海天面露出犹疑之色,我又果断地补充道:“尤其在夜晚我照料你苏伯母之时,你在旁也能帮衬一二,免得我一人忙里忙外,稍有差池而难以应对。”
“对对对!”婉清急忙接过话茬,满眼都放射着兴奋的光彩,“你就搬家里来和我们同吃同住!你苏伯伯这岁数也不小了,平常压根儿就不沾家务活儿。他一人儿来照顾我,我这心里还真不踏实,就怕我这儿还没咋样呢,他自个儿倒先出了啥岔子。有你在旁边儿守着,我这心里可就有底儿多了。从你们宿舍到竹吟居,这路可不近,眼瞅着就要入冬了,这呛风冷气的,要是再把你给冻病了,谁给我们弄吃的呀?”
海天静静地聆听着我们的话语,脸上原本的犹疑之色渐渐褪去,犹如暖阳下渐渐消融的冰雪。我心下明白,我与婉清最后的那番言辞已然触动了他。待婉清话音落下,他立刻点头应到:“行,等咱回家后,我立刻回宿舍收拾收拾,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早餐,“咱们早上先对付着吃一口,中午的饭就由我来做吧。”
“好啊,那我们老两口就好好品一品你的手艺喽!”婉清的这一句话,恰似一阵春风,瞬间让我们仨的脸上都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病房里旋即回荡起了爽朗而欢快的笑声。在这温馨愉悦的氛围中,谁都未曾觉察到,我们仨在提到竹吟居时,竟自然而然地都使用了“家”这个归属感极强的字眼儿。
于是,办完出院手续后,海天迅速联系医院的救护车,将我们仨安然送回竹吟居这个充满温情的“家”。把婉清妥善安顿好,海天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宿舍收拾物品。我趁着这个空档,精心拾掇西厢房,生起暖炉,把床单、枕头与被褥都换成新的,衣柜和书桌也清理妥当。婉清在卧室里虽无法插手帮忙,对我的叮嘱却源源不断地从窗口传来,一会儿说被褥要多铺几层,别让海天着凉,一会儿讲书桌要擦得再亮堂些,方便海天看书,一会儿又提及角落的柜子可以放些常用物件,好让海天使用顺手,似乎生怕我哪里做得不周到,让海天住得有半分不舒坦,话语里满是对海天细致入微的关怀与担忧。
不到一个小时,海天就回到竹吟居,手里拎着的就是他报到那天提的皮箱,看来真是做好在这里住上几个月的准备。简单归置一下自己的物品后,海天就利用现有的食材,焖了一锅香喷喷的白米饭,做了一大碗白菜猪肉炖粉条,一盘洋葱炒鸡蛋和一盘胡萝卜炒肉片。我留心观察了一下,他做菜的确手法娴熟,干净利落。切菜时手起刀落,白菜丝宽窄均匀,肉片也是薄厚适中,显然对食材的处理极为老道。在烹饪过程中,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且可以两个炉灶同时开火,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