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开弓,忙而不乱。不一会儿,厨房中就飘散出诱人的香味儿。婉清在卧室里,一边使劲吸着鼻子尽情嗅着那弥漫开来的香味,一边兴致勃勃地大声说道:“嗯,这股子浓郁醇厚的味儿,指定是猪肉炖大白菜没跑了,里头肯定还搁了粉条。还有这股子味道,准是洋葱炒鸡蛋,洋葱的辛香和鸡蛋的软嫩香混合得妙哇。再闻这带着清甜和肉香交织的,胡萝卜炒的是肉片吧。这味道,地道,纯粹!海天啊,估计这竹林子外面都能闻见咱家做菜的香味儿了,保准能把旁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
由于婉清行动不便,饭桌便从厨房挪到了我们老两口的卧室。好在两间屋子相邻,倒也未造成太多不便。不一会儿,饭菜一一上桌。米饭粒粒饱满,莹润透亮,散发着迷人的米香。洋葱炒鸡蛋香气四溢,鸡蛋蓬松且色泽金黄;胡萝卜炒肉片亦是色香味皆备,胡萝卜被炒得鲜亮诱人。那碗白菜猪肉炖粉条更是一绝,粉条软糯劲道,吸附着浓郁的肉香与清甜的白菜味,每一口都仿佛能驱散深秋的寒意,带来满满的温暖与慰藉。我迫不及待地每样菜都尝了尝,又扒拉一大口米饭,忍不住夸赞:“海天啊,你这厨艺,与你伯母相较也不遑多让啊!”婉清则对那碗白菜猪肉炖粉条情有独钟,接连喝了好几口汤,又夹起一大筷子菜慢慢咀嚼、细细品味,随后满脸惊喜地对海天说道:“海天啊,我可听说南方人从来不吃炖菜,可我看你这白菜猪肉炖粉条做得太地道了,这哪里是南方娃做的菜,分明就是地地道道北方大厨的杰作。”
海天谦逊地笑了笑:“我这手艺那敢称得上大厨?不过我父母学的第一道北方菜就是白菜猪肉炖粉条。据我那北方的伯伯讲,没吃过白菜猪肉炖粉条,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北方人。南方的大白菜和北方的虽在外形上有些许差异,味道却差不多。后来每当我家做这道菜时,香味能飘满整条小巷,左邻右舍都会被吸引,纷纷来问。后来还真有两户人家跟着学会了,也开始做起炖菜。所以说南方人绝对不吃炖菜,这说法太过片面,但凡真正的美味佳肴,任谁都难以抵挡它的魅力。”
我微微摇了摇头:“白菜猪肉炖粉条哪里算得上名菜?只不过是北方一道最普通的家常菜罢了。好吃不好吃,主要看掌勺者的手艺高下。由此看来你父母和你是尽得你那位北方伯伯的真传啊!往后三个月啊,我和你伯母可就等着享口福喽!”
午饭后,我把三把钥匙递给海天,分别是大门钥匙、自行车钥匙,还有一把能开书房里某个不显眼的抽屉的钥匙。我当着他的面打开那个抽屉,指着满满一抽屉的钞票说道:“家里平常过日子要用的现金都在这儿了。你要用钱的话,随便从这里拿,拿多少都行,我和你伯母对你绝对放心。不过有个要求,家里的花销只能从这儿出,千万别动你自己兜里的钱,一分钱都不行。不然的话,我和你伯母宁可饿着,也不好意思再让你下厨做饭了。”
海天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动容之色。他郑重地接过钥匙,随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那一天起,竹吟居这座历经三代传承的祖宅之中,便多了海天那进进出出的高大身形。每天晚上,他总会来到我们的卧室,与婉清一同商议次日的菜谱。待晨曦微露,他便早早起身,先将整个庭院清扫得一尘不染,继而骑着单车前往未名湖晨跑,然后直奔早市,把一天所需的食材买回来。用过早饭,他便依据课表,骑着车奔赴课堂。若我有课或需前往五院办事,他也会用自行车载我一程。他骑车极为平稳,我坐在后座上,揽住他的腰,将身体靠在他那温热的后背之上,心中总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安心与暖意。若是没课,无论他还是我,都会尽量留在竹吟居陪伴婉清。他不再去图书馆和自习室,也不再去其他系蹭课。即便急需某本书,他也只是匆匆前往图书馆将书借回,而后便径直归家阅读,绝不在图书馆多作一秒的停留。如果我不在家,他会留在婉清身边,就在那张饭桌上看书或温习功课,有时也陪婉清聊聊天。其实不论他是否言语,只要他在身边,婉清便会满心欢喜。她会以慈爱目光久久凝视海天学习的背影,仿若一位母亲,欣慰地看着自己勤奋苦读的孩子。待到我回到家里,海天就会懂事地回到自己的西厢房,把空间留给我们老两口。而需要他搭把手的时候,只要开门喊上一声,他会立刻放下手中诸事飞奔而来。我不久便发觉,他照料病人极富经验,无论遇到什么难题都能从容化解,举手投足皆妥帖周全。有一次,婉清甚至当着我与海天的面笑着说:“海天照顾我,可比你这老头子贴心多了。”
对于这样直言不讳的褒贬,我并未感到丝毫不自在。海天却唯恐我陷入尴尬境地,赶紧接过话头说:“伯母此言差矣。我不过是比苏伯伯年轻一些,体力稍胜一筹罢了。以前在家里时,祖父生病都由我来照顾。祖父生命最后两年不能行走,每天晚上也是我来陪伴和照料他,放了假更是整天和他在一起,慢慢地也就积累出一些经验来。现在也就靠着那些经验来照顾伯母,论及贴心程度,怎比得上苏伯伯与您二十余载的相濡以沫?”
我听后不禁暗暗点头。他曾向我提及,他的祖父于前年离世,祖父生命的最后两年,算来也是他初三与高一的时期。那时学业压力那般沉重,他却依然能够全心全意地照料一位年近百岁的老人。这般孝心,着实难能可贵。
而每到一日三餐之时,海天便在厨房中大展身手,其厨艺竟如他的成绩和球艺一般令人赞叹。他的刀工堪称一绝,处理食材时,切菜切肉动作娴熟流畅,刀落之处,尽显精湛技艺。即便是面对鸡鸭鱼虾这类处理起来较为复杂的食材,他也能游刃有余,每一种都处理得恰到好处。身为南方人的他,的确最开始只会做那几道他家里常做的北方菜。但他勤奋好学且善于思考,遇到不会做的菜肴即向婉清请教,在脑子里琢磨一番后便下厨尝试,做出的北方菜,味道竟出奇的纯正地道,丝毫不见南方人烹制北方菜时的生涩。随着时间推移,他掌握的北方菜品种越来越丰富,到后来竟开始尝试北方的面食,诸如饺子、包子、面条、馒头、花卷、锅贴等,他也都能做得有模有样,口感极佳。得到我们的大力称赞后,海天愈发自信,竟开始尝试为我们做几道自己拿手的南方菜。对于那些他认为北方人容易接受或会喜爱的南方菜,便依循传统做法,原汁原味地呈现出来;而对于那些北方人可能不太习惯的南方菜,他则巧妙地融合北方口味加以改良。经他创新后的菜肴,别具匠心,南北风味相得益彰,常常得到我和婉清的一致称赞。婉清甚至感慨道:“海天啊,就冲你这厨艺,再加上你那股子爱琢磨、能悟透的劲儿,当个顶尖儿的大厨都不在话下。甭管是在南方还是北方的餐饮地界儿,一准儿都能吃得开!”
北风吹散了海棠最后的残叶,小院外的竹林也泛起了点点枯黄,北京的寒冬,已然在深秋之后紧锣密鼓地登场。然而,竹吟居却因海天的踏入,宛如死寂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焕发出盎然生机与融融暖意。
以往的冬天,因为没有孩子的欢声笑语相伴,尽管有着偌大的院子和七间房屋,我们老两口却如两只寒鸦一般,宁愿躲在书房或者卧室角落里,靠着书本取暖,傍着暖炉驱寒,在寂寞中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寒冬。而如今,每当听到海天那充满活力的开门声,还有他把自行车推进院子里发出的轻微碰撞声,以及那声热情洋溢的“伯伯、伯母,我回来了!”我们就会心中一暖,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笑容。每当听到他在厨房里炒菜时锅铲与铁锅碰撞的欢快声音,闻到厨房飘出的诱人香味儿,我们会不自觉地放下手中之事,满心满眼都是温馨与期待。每当他轻轻挑起卧室的帘子,端进一道道的菜肴,故意拉长声音笑着对我们说:“伯伯,伯母,开饭了!”那一刻,幸福和满足感在心底油然而生。而当他在饭桌上与我们说说笑笑,分享着校园趣事、畅聊世间百态的时候,我们又会感到生活是如此的充实有趣。我们会和他一起说一起笑,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仿佛真正的一家三口一般其乐融融。甚至他在院子中那轻快有力的脚步声,西厢房中他印在窗帘上的捧卷阅读、伏案写作的身影,都能让我们心里踏实又欣慰。有时婉清会隔着窗户喊上一两声,提醒海天多穿件衣服、把炉子烧热点或者夜间注意把被子盖好之类的琐事。海天总是朗声回答:“伯母,放心吧。这里有暖气还有炉子,比我们江南冬天的取暖好多了!我一点儿都不冷!”这样的一问一答,也让我们感到一种被需要的温暖与幸福。
就这样,海天宛如一轮骄阳,不断散发着的热量,为冬日冷清寂寥的竹吟居带来无限的生机与活力,为我们老两口带来了梦寐以求的天伦之光,让我们在这凛冽的寒冬里,真切地触摸到了家的温暖与幸福,仿佛置身于春日的繁花盛景之中,沉醉不知归路。
可是,我们却深知,待春和景明之时,海天便要告别竹吟居,返回他的宿舍。每念及此,我与婉清心中便会涌起浓重的失落与惆怅,仿若眼前的美好不过是一一种幻境,当它消散时,我们面对的,依然是一片空茫。一次,婉清竟带着一丝期许,可怜巴巴地对我说道:“老头子,您说我这脚伤要是好得慢着点儿,海天是不是就能跟咱多待会儿啦?”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俩正坐在卧室的饭桌前,等着吃晚饭。隔壁厨房里飘散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让人垂涎欲滴。婉清倚在床头,后背舒舒服服地靠在海天精心铺垫的软枕上,手里捧着暖乎乎的茉莉花茶。那是海天在她刚出院时,特意跑到同仁堂为她买的,说这茶可以疏肝理气、活血散瘀,帮助骨折患者痊愈,每天上午下午都要给婉清泡上一壶。我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没读进去。“胡说些什么?”我抛下书卷,站起来用手指替她梳理着略有些散乱的头发,“大家都盼着你早日痊愈!你难道想一辈子躺在床上、坐在轮椅上?还是打算让海天伺候你一辈子?”
婉清发出一声幽幽的长叹:“我也知道这孩子这些日子累得够呛。可这人啊,有时就是奇怪!刚骨折那会儿啊,我疼得要命,恨不得这骨头立刻就长好了。可海天天天在这儿陪着咱,跟咱俩一块儿吃一块儿住,成天变着花样儿给咱做好吃的。我这一天到晚瞅着他啊,嘿,脚都不怎么疼了!我就觉着这一家三口的日子怎么这么好哇!真想就这么一直过下去,美美地过上一辈子。可我心里明白,只要我这脚一好啊,他立马就得回宿舍去。所以我呀,竟私下里盼着这脚好得慢着点儿,哪怕好不了也无所谓。老头子,不怕您笑话,有时候我这脚稍微疼那么两下子,我心里头还偷着乐呢,您说我这都啥毛病啊?”她愣愣地望着茶杯上氤氲的水汽,目光渐渐迷离。
我也轻轻叹了口气,心里觉得某个角落在发酸发胀。我慢慢挨着婉清坐下,用手揽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柔声说:“谁不是这样啊!你说咱俩,抛弃二十多年的老习惯,把散步改到了早晨,那时无非就是想每天能见上海天一面罢了。后来处得久了,就盼着他能来咱竹吟居坐坐就好,最奢侈的愿望,也就盼着他能入我门下,成为我的学生。可这一来二去,关系越来越亲,感情越来越深,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也越来越繁杂,那患得患失的感觉也越来越浓重。其实仔细想想,如今的这般情形,相较于咱们最初所期盼的,岂不是要好上太多了吗?咱们就好好把握眼前的一切,实心实意地与海天相处,不去思量往后的日子。说不定啊,未来的岁月会比现在还要美满顺遂呢。”
“真的吗?”婉清仰起头来,孩子一样地看着我,声音中却藏着一丝隐忧,“我就怕盼着盼着,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怎么会呢?”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记得咱俩年轻那会儿,你教给我一句法语:Toute la sagesse humaine sera contenue dans ces deux mots: espérer et attendre!(人类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这两个词中:希望和等待!)这是你教给我的唯一一句法语。可就是这句话,陪着咱们挺过了数不清的大风大浪,度过了那么多难熬的日子。现在啊,咱们还是像以前一样,紧紧抓住希望,耐心地等下去。就算到最后什么都没等到,可只要希望还在,心里就总有盼头,不是吗?”
婉清的眼角渐渐泛起水光。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手里那杯茶握得更紧了,似乎想要牢牢抓住那最后一丝温暖。我下意识地把她揽得更紧,让她半个身子都依偎在我的怀中,用身体传递给她更多的慰藉和力量。
厨房里炒菜的声音渐渐停歇,饭菜的香味儿却更加浓郁,仿佛空气里都弥漫着家的味道。片刻后,门帘轻挑,海天稳稳地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看到我们相依的样子,他嘴角浮起一抹深深的笑意。然后,他把托盘轻轻地放在饭桌上,然后抬起头,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