逡巡,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会议桌,发出规律却略显慌乱的“哒哒”声,仿佛在与内心的天人交战打着节拍。
“苏教授,这方案确实......确实堪称典范。”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不过省级水利基金的分配向来有严格流程,您也知道,全省五十多个重点项目都盯着这块蛋糕,僧多粥少啊!”说话间,他掏出钢笔在资料上圈圈点点,笔尖却在"三级财政联动"字样上悬停许久,洇出个墨团。
我微微颔首,目光如鹰隼般牢牢锁住张建国骤然紧绷的下颌线:“张局长,资金调配的复杂性,我们做学问的最清楚。就拿我们上次在胶东地区调研的数据来说,整个片区的资源统筹,确实存在值得商榷的地方啊!”
说罢,我意味深长地瞥了海天一眼。海天立刻心领神会,翻开笔记本时故意让纸张发出“哗啦”声响,钢笔尖悬在纸面沙沙游走。这细微的动作让张建国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中山装的风纪扣仿佛突然勒紧了他的脖颈。“北大经管系的几位老先生对区域经济颇有研究,”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们根据我们采集的数据做了模型推演,结果……实在令人忧心啊。”
会议室的空气骤然凝固。一旁作陪的副局长手中的搪瓷缸“咚”地砸在桌面,溅出的茶水在“为人民服务”锦旗的玻璃框上蜿蜒成溪,映出张建国青白交错的脸色。
“海天,那些老教授对你说什么来的?”我慢悠悠地转头问道。
海天停下笔,抬起头,目光似笑非笑,指尖有节奏地叩击着笔记本:“唉!教授们对着这些数据熬了三个通宵,他们总说,数据不会骗人。”他故意拖长尾音,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会议室的寂静里。
张建国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墙上褪色的锦旗还难看,额角的汗珠顺着法令纹滑进衣领。我将印着北大校徽的介绍信轻轻往前一推,鲜红的公章在日光灯下泛着刺目的光:“这样吧,海天,你回校后立刻申请学术调研专项,邀请经管系的专家团来实地考察。有些问题,光靠模型测算可不够。”
“好的,苏老师!”海天唰地撕下一页纸,声音清亮得过分:“初步方案已经拟好。第一,申请五位教授级专家组成调研小组;第二,协调省审计厅介入资金流向核查;第三……”他突然顿住,抬眼望向张建国,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道冷光,“张局长,您觉得还需要增加哪些‘协助地方’的内容?”
“是啊,张局长,”我端起搪瓷缸轻抿一口,声音里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温和,“做学问讲究抽丝剥茧,搞建设更得明察秋毫。有些问题啊,就得深挖。这越挖呀,就越……”
“苏教授言重了!”张建国猛地扯松风纪扣,中山装后背已经洇出深色汗渍。他抓起电话时手指微微发抖,声音却陡然拔高:“小王!立刻通知基建科、财务科,下午两点开紧急会议!就说……就说省级重点水利项目要提前启动!”
我和海天对视一眼,他眼底的紧张化作一抹释然的笑意,我悄悄放松了攥得发麻的拳头。我们两人同时起身,木质椅脚在地面划出轻响,惊得张建国手里的电话差点滑落。
“看到张局长雷厉风行的态度,我们总算是能把心放回肚子里了。”我伸手虚扶桌面的调研报告,指尖擦过工程院院士苍劲的签名,“清华北大两校三十余师生,历时一年的实地勘测、七轮方案修订,这份心血可算没白费。”
海天配合地将散落的图纸收拢,金属镇纸压在“省级水利建设基金”批注处,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张局长,这个项目从设计到审批,两校学术委员会全程关注。后续清华建筑系的陈立远学长还会根据施工情况优化方案,毕竟涉及全国500多座海岛的示范意义,容不得半点马虎。”他特意加重了“陈立远”三个字,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张建国不自然的表情。
我拿起公文包,做出要告辞的架势,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我在北大的老同事,历史系的周教授和省水利厅的李总工私交不错。上周聚餐时听他说,李总工对咱们这个海岛水利项目很感兴趣,说不定过几天就想来实地考察。”观察到张建国瞬间僵硬的表情,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当然,有您牵头,相信咱们这项目一定能成为利国利民的标杆工程!”
临出门时,海天突然转身举起相机,对着满墙的防汛先进锦旗按下快门:“拍张照片给学校汇报用,就说龙港市水利局对民生工程的支持力度,值得好好宣传!”闪光灯亮起的刹那,我瞥见张建国抬手遮挡眼睛,后背洇湿的汗渍在藏青色中山装上映出深色的云团。
张建国与副局长恭恭敬敬地将我们送至水利局大楼门口,我和海天与他们礼貌道别后,便转身离开。两人并肩走在蒸腾着热浪的柏油路上,脚下的路面被晒得滚烫,仿佛能将鞋底融化。我后背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皮肤,却依然保持着严谨的姿态,不敢有丝毫松懈。与海天拐过三个路口,确认身后无人跟随后,我们对视一眼,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在瞬间爆发,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起来。海天笑得前俯后仰,肩膀不住地抖动:“爸,您刚才提到李总工要来视察时,张建国的脸瞬间白得像刷了三层墙灰!等回北京把他那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洗印出来,保准能当反面教材裱在墙上,警示世人!”
话音刚落,巷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婉清攥着遮阳伞快步跑来,发梢还沾着晶莹的汗珠,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看到我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她原本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眼底的担忧也化作了笑意。海天兴致勃勃地连说带比划,将会议室里剑拔弩张的场面生动再现。他甚至模仿起张建国擦汗时那抖如筛糠的手指,以及额头上不断滚落的汗珠。婉清笑得直不起腰,只能扶着墙大口喘气,手中的遮阳伞在地上划出凌乱的弧线:“你们爷俩这出‘空城计’,简直演得出神入化!要是诸葛亮在世,见了都得自愧不如。就凭着几页数据报表,就能镇住这些老奸巨猾的家伙,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不!不!不!”海天连连摇头,“这还远远不够!等回到北京,我要立刻联系陈学长。当他得知项目即将落地,以他对海岛水利工程的执着,必定会联合清华的教授团队密切跟进。他们不仅会频繁来信询问进度,说不定还会亲自带队实地考察。”他狡黠一笑,压低声音补充道,“咱们再借严主任办公室的电话,时不时和他们沟通进展,让张建国知道,有一双双眼睛正盯着这个项目。如此一来,他哪敢敷衍了事?只有这样环环相扣,才能确保项目顺利推进,这场戏才算真正唱圆满了!”
海天一番筹谋深远的话语,引得我们再度爆发出爽朗的笑声。蝉鸣声中,我们一家三口的笑声在斑驳的巷墙间回荡。远处传来海浪隐约的轰鸣,那声音穿越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固执地叩击着耳膜,仿佛在提醒我们,在某个遥远的小岛上,一池清水正在图纸里悄然生长,而更多沉睡的岛屿,也终将迎来属于它们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