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店的老板之前在东京唐人街开过铺子。”卢卡斯解释道,“知道东方学者多,特意进了不少中式调料。不过这些货走得快,有时候得提前预订。”他指着角落的货架,“那边还有干贝、花菇这些干货,都是从香港运来的。”
海天在调料区驻足,指着苏州人熬粥必放的鸡头米感叹:“没想到连这个都有。”婉清从货架上取下一盒桂花蜜:“海天,这个拌糯米藕一绝,你肯定喜欢!”店主听见声音,从里屋探出头,用带着广东口音的普通话笑道:“几位慢慢挑,不够还有存货!”
随后,我们又逛了校园周边的餐厅、邮局和超市。寒风裹着面包房刚出炉法棍的焦香扑面而来,卢卡斯敲了敲橱窗:“这家的法棍要配隔壁奶酪铺的孔泰芝士。”他指着对面砖红色建筑,橱窗里蓝纹奶酪泛着大理石般的纹路,“不过我猜你们会更爱这条巷子。”
拐进飘着甜香的弄堂,韩国超市老板娘带着东北口音的吆喝声还未落,海天突然停在中式糕点铺前。玻璃橱窗上贴着褪色的春联,透过氤氲水汽,能看见枣泥酥泛着琥珀色油光,鲜肉月饼在保温灯下滋滋冒油,伙计正将现蒸的青团装进印着“福”字的油纸袋,青白的糯米皮裹着豆沙馅,蒸腾的热气里飘着熟悉的艾草香。
“这铺子开了五年了。”卢卡斯轻敲橱窗,玻璃震颤惊飞了檐下啄食面包屑的鸽子,“老板娘刚来巴黎时推着小车卖糕点,慢慢才盘下这间店面。”他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别看铺子小,她做的桂花糖藕,连巴黎市长都来订过。”
海天的嘴唇动了动,抬脚刚要推门,却见店内突然涌进几个金发学生,用生涩的中文嚷着:“要枣泥的、豆沙的,还有这个青色的圆点心。”老板娘戴着老花镜,一边用计算器算账,一边用苏州话念叨:“慢点挑,当心碰翻了糖霜。”
海天悬在半空的手僵了僵,指节轻叩门板发出几声闷响。屋内蒸腾的热气裹着甜香漫出来,将巴黎街头的寒意冲散几分。金发学生们嬉笑着挤出门时,他侧身避让,衣角扫落了台阶上的糖霜。随着吱呀一声门开,混着甜香的白雾扑面而来,瞬间模糊了玻璃窗上凝结的水珠。当海天用纯正的苏州话唤出“阿姐,倷好!”时,老板娘捏着竹签的手猛地一抖。擀面杖“当啷”掉在案板上,她眯起眼睛打量,布满面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乖乖,听口音是平江区的?”不等回答,她已掀开蒸笼,将冒着热气的苏式船点、定胜糕往纸袋里塞,又包了几块还温热的梅花糕,“今朝头一回在巴黎听见乡音,这些点心你们拿着!要想给钱,等下次再来!”油纸包的温度透过纸袋传来,混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将巴黎的寒风都酿成了江南的细雨。
临近晌午,卢卡斯轻叩一家梧桐掩映的小餐馆:“这家的油封鸭和白葡萄酒炖鸡是一绝,不过——”他眨眨眼推开玻璃门,扑面而来的竟是熟悉的小笼包香气,“老板是上海人,特地保留了中式午市。”餐厅墙上,埃菲尔铁塔明信片与《牡丹亭》剧照并排悬挂,海天刚用苏州话和老板打过招呼,婉清就被菜单上的响油鳝糊勾住了脚步——这正式海天另一道拿手菜。
餐后消食时,卢卡斯领着我们漫步塞纳河畔。薄暮给河面镀上碎金,成群的鸽子掠过圣母院尖顶,街头艺人的手风琴声混着卖艺诗人的法语朗诵。转过石桥,市政厅广场的露天市集已亮起煤气灯,法国老农的木桶里,阿尔萨斯酸菜正咕嘟冒泡;几步之外,中国商贩掀开保温桶,腌笃鲜的香气裹着黄酒醇厚飘散在冷空气中。
海天突然拽住我的袖口:“爸,看那家咖啡馆!”透过蒙着水雾的玻璃窗,金发碧眼的学生们捧着《李义山诗集》法译本,面前摆着浓缩咖啡与马卡龙,有人举着铅笔在便签上写写画画,墙上贴着他们临摹的“锦瑟无端五十弦”,字迹虽显稚嫩,却用红笔认真标注着平仄符号。卢卡斯望着这一幕,笑着补充:“每周六下午,这里都会举办‘东方诗会’,学生们总说要配着咖啡读懂盛唐月光。”
我望着咖啡馆里那些专注的身影,喉咙突然有些发紧。雕花玻璃上的雾气模糊了巴黎的暮色,却清晰勾勒出文化交融的轮廓——宣纸上的水墨意境与浓缩咖啡的醇香在此相遇,古老的平仄韵律在法语朗诵中焕发新生。婉清轻轻挽住我的手臂,指尖的温度透过大衣传来,海天则立在一旁,眼中映着市集跳动的灯火,仿佛盛满整个塞纳河畔的星光。
这一日的报到、参观和走访,让我们悬着的心终于稳稳落回实处,似乎从万里之外寻到了妥帖的归属感。距离首堂课还有十天,春节的脚步也悄然临近。婉清将日历上的日期圈得醒目,转身便撸起袖子筹备过年。海天铺开亚瑟一家准备好洒金红纸,狼毫蘸墨时,腕间肌肉随着力道起伏,稍作思忖,笔尖在洒金红纸上如游龙般游走:
上联:塞纳波摇千盏月
下联:书斋墨染万家春
横批:汉韵西融
笔锋收势时,婉清凑上前轻声念诵,眼角笑意愈发明显:“把塞纳河和中国年写到一块儿,还押着韵,难为你想得出来!”
我的指尖抚过“汉韵西融”四字,望着窗外积雪覆盖的法式建筑,不禁感慨道:“这横批倒应景,往后咱们在巴黎的日子,可不就是这般中西合璧?”
采购年货的重任落在婉清肩上。亚瑟开着他那辆旧雪铁龙,载着她像只灵巧的燕子般穿梭在大街小巷。等他们采购回来时,暮色已经漫过塞纳河。我接过婉清手里的年货袋,指尖触到油纸包里还带着余温的酱肉。婉清一边抖落大衣上的雪粒,一边絮叨:“十三区的酱肉铺真地道,老板听我是北京人,特意切了二八肥瘦的五花肉,说包饺子、做红烧肉都合适。”
海天突然从袋子里拎出两斤鲜虾仁:“妈,这虾仁真新鲜!”
“那可不!”婉清叉着腰笑道,眼角笑纹里都盛着得意,“渔船送来最新鲜的货,配咱家的碧螺春,够你露一手碧螺虾仁了!”
亚瑟擦着额角的汗,从后备箱抱出个长条形包裹,红绸布裹得严严实实:“师母可宝贝这玩意儿了,一路上念叨着要好好热闹一番。”
婉清立刻凑过去解开红绸,露出足有两米长的鞭炮,红纸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喜气:“就该在咱们自家后花园放!除夕夜守岁时,把它挂在老梧桐树上,让这鞭炮声也给这座老房子添添年味儿!”
我翻开另一个纸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苏州茨菇、鸡头米,还有一捆扎得紧实的芝麻秸。婉清蹲下来,把芝麻秸轻轻摆在玄关:“这是老北京的讲究,除夕夜撒在门口,踩上去‘咯吱’响,寓意着新的一年步步高。再让儿子包些蛋饺,在这中西合璧的屋子里,把咱北京的热闹、苏州的鲜灵,都端上年夜饭桌!”
在婉清为年货忙得不亦乐乎时,我和海天则把自己关在书房。备课资料如同展开的山水长卷铺满胡桃木桌面。预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透着殷切期待——俄罗斯系学生对“天人合一”的追问、多语言专业学生的绘画提案,还有日本系学生对现场挥毫泼墨的期待,都成了备课必须要考虑的新问题。
海天的指尖停在《文心雕龙》的烫金书脊上,摩挲着因年代久远而微微翘起的皮革封面:“爸,您看这处——”他突然翻开书页,泛黄的纸页间飘落一片干枯的梧桐叶标本,“盛唐诗人笔下的‘大漠孤烟直’与海德格尔对存在空间的解构,本质上都在探讨人与自然的对话。这种东西方哲思的碰撞,正好能撬开西方学生对意境美学的认知缺口。您以此为突破口,简直太妙了!”他的目光亮如塞纳河上的星子,袖口不经意扫过桌面,带起预约本上的纸张沙沙作响。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砚台边缘,发出清越的声响:“框架确实可行,但‘天人合一’的概念不能浮于表面。”砚台里的墨汁泛起涟漪,倒映着台灯暖黄的光晕,“这些学生或多或少接触过汉语,但文化隔阂就像隔着毛玻璃——你得把法语翻译成他们骨子里能共鸣的东西。”
海天忽然起身抽出福楼拜手稿复刻本,书页间油墨的气息混着薰衣草香:“或许可以借鉴新小说派的叙事拆解法。”他修长的手指划过泛黄纸页,“就像福楼拜雕琢《包法利夫人》的字句,把抽象意境拆解成塞纳河畔能生长的意象。遇到理解障碍时,我用法语重构比喻——比如将‘山水意境’比作印象派画家捕捉的光影瞬间。”
我的目光落在海天用法语工整标注的《溪山行旅图》解析稿上。字迹如印刷体般严谨,每个段落旁都用红笔标出与萨特存在主义的对照批注。“最头疼的还是具象化呈现。”我拈起狼毫,笔尖悬在宣纸上方迟迟未落,“意境是水墨在宣纸上晕染的余韵,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留白。若强行用绘画框定,就像把流动的溪水装进玻璃瓶,弄不好连溪水的鲜活都折损了。”
“可学生们既然提出了这样的创意设想,”海天垂眸凝视着预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文心雕龙》烫金书脊,“优质的绘画作品确实是打破文化隔阂的绝佳媒介,若能进行现场创作展示,或许更能直击他们对东方意境的理解盲区。”他忽然抬起头,眸中闪过灵感的火花,像塞纳河被投入石子激起的粼粼波光。
“爸,我有个想法。”他快步走到书架前抽出素描簿,“我提前用工笔和油画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语言,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具象化。工笔以游丝描勾勒松针的秩序感,用层层罩染表现月光的清透;油画则用刮刀堆砌出厚重的松林阴影,以明快的色块碰撞还原溪水的流动韵律。”他翻开空白页演示运笔轨迹,铅笔在纸面划过的沙沙声与壁炉柴火噼啪声交织成趣。
“课堂上同时展示这两幅作品,让学生们依据视觉偏好选择解读视角。”他将素描簿推到我面前,指尖轻点纸面,“就像诗歌鉴赏中的‘知人论世’,绘画同样需要观者透过技法表象抵达创作者的精神内核。”他起身倒了两杯热茶,氤氲热气模糊了窗上的霜花,“至于现场书画展示,我们把宣纸、狼毫、矿物颜料和水彩工具一应俱全地备好。您讲解时我同步创作,若有学生想尝试,正好在笔墨互动中消解文化差异——水墨的留白与水彩的透明,本质上都是艺术家对‘意’的独特诠释。”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砚台边缘冰凉的纹路。“这个办法倒是可行。”目光掠过海天摊开的素描簿,落在他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创作思路上,“但离上课不到十天了,你要用工笔和油画两种截然不同的技法,创作出两幅既能体现诗歌意境,又能触动西方学生认知的作品……”话音未落,壁炉里突然炸开一声脆响,火星溅落在铜质炉架上,映得海天眼底的光亮微微晃动。
海天垂眸盯着素描簿上勾勒的松树草图,深吸了一口气。“确实是场硬仗。”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卷起书页边缘,“工笔要层层渲染出月光穿透松针的层次感,油画又得用刮刀塑造出光影碰撞的张力......”话锋突然一转,抬头时目光笃定如塞纳河的晨雾,“不过正因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语言,反而能让东西方对意境的理解产生对话。”
我望着他衬衫领口微微敞开的弧度,想起初见他的那一天,洗的发白的牛仔外套里面的衬衫领口也是这样随意敞开,那健壮的胸膛,似乎能承接抛开的任何难题。“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可不行。”我往他手边推了推还冒着热气的茶盏,“艺术创作急不得,实在不行就先准备草图,课堂上再完成细节。”
海天却已经抽出新的宣纸,狼毫在砚台里蘸饱墨汁,笔尖悬在纸面停驻片刻,突然落下一道流畅的弧线:“爸,您忘了。我曾经对您讲过,我父亲曾经从秦老师的著作里获得灵感,精心创作了一整套描绘王维诗歌意境的绘画作品,那幅‘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就印在我的脑子里。我先把这幅工笔画完成,再来攻克油画版的。”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渐渐勾勒出松枝的轮廓,“以前在竹吟居,您总说‘越是紧迫,越要静得下心’。再说了,”他抬头一笑,“这么多双眼睛等着看东方水墨与西方油彩的对话,我既然应下了,就不能让大家失望。”
塞纳河畔的暮色漫进书房,将胡桃木桌面染成蜜糖色。街头艺人的手风琴声透过紧闭的窗棂漏进来,断断续续地与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交织。冷冽的风偶尔叩击着玻璃,在窗缝间发出细微呜咽,唯有壁炉跃动的火苗将寒意拦在三步之外。我望着伏案作画的身影,忽然觉得这场文化交流的课堂,早已在跨越山海的学术传承里悄然开场。
就这样,海天一头扎进亚瑟一家精心布置的专业画室。接下来的七天,画室的门缝总是渗出松节油与墨汁交织的气息,透过磨砂玻璃,能看见他时而在画架前挥动画刀,时而伏在案头以细笔勾勒。婉清每天变着花样往画室送点心,总能发现前日搁下的餐盘已见了底——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