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零星的抽气声。谢和耐先生猛地摘下金丝眼镜,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攥着手帕。他向前半步,皮鞋重重叩击地面,声音因激动微微发颤:“仅仅三十天,竟能将国家图书馆的珍本嚼碎吃透!”老人上下打量着海天,像是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难怪卢卡斯说您是‘北大中文系第一才子’,今日一见,才知这名号半点不虚。这般天赋与勤勉,假以时日,汉学界必将升起一颗新的巨星!”
说罢,他抬手看了眼腕间古朴的机械表,表盘折射的微光映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瞧这时间,竟已不早了。”说着将眼镜收入暗纹麂皮镜盒,金属铰链的咔嗒声里,藏着未尽的谈兴。“实不相瞒,我正在撰写关于儒教传统对中国社会影响的论文,其中尚有许多困惑亟待厘清。二位今天在课堂上展现的学术视野与独到见解,让我深受启发。”老人微微欠身,姿态谦逊而诚恳,“若二位不嫌叨扰,恳请拨冗一叙。我渴望在塞纳河畔,与真正从儒教土壤里生长出的学者,来一场跨越时空的思想对谈。”说罢,他从西装内袋取出一张烫金名片,双手郑重递来。暮色漫过他银白的鬓角,却掩不住眼中跃动的学术热忱。
我双手接过那张烫金名片,指腹轻触着凸起的纹路,仿佛这方寸之间承载的不只是邀约,更是沉甸甸的学术重量。“谢和耐先生过誉了。”我致谢时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您对汉学的深耕让晚辈受益匪浅。若能与您探讨儒教课题,既是学术之幸,更是我个人难得的学习机会。”
海天在旁微微欠身,年轻面庞上的兴奋却难掩分毫。他挺直脊背,声音清亮有力:“您对儒家思想的跨文化解读视角,为我们打开了全新的研究维度。”说到此处,他不自觉地向前半步,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我们定当精心准备,希望能在交流时与您碰撞出不一样的火花。”
送走皮埃尔和谢和耐先生后,学院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洒在古老的石板路上。我们一家三口并肩走在回住所的小径上,婉清的围巾被寒风掀起一角,在夜色里轻轻翻飞。她忽然拽住我的胳膊,眼里还跳跃着课堂上的兴奋光芒:“你们爷俩是不知道,今天贵宾席上那些专家学者都被你们爷俩镇住了!”
说着她上前半步,一手挽住我的胳膊,一手拉过海天,温热的掌心隔着大衣传递着激动。路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话语节奏不停晃动:“前排有人探着身子盯着你们,后排的老先生甚至掏出了观剧用的单筒眼镜——”她忽然松开手,原地转了个圈,发梢扫过街边橱窗的灯光,折射出细碎的金芒,“有人嘀咕‘这哪里是师生,分明是心有灵犀的双子星’,还有人说‘就算是血脉相连,也未必能有这般默契’。我当时这一颗心啊,都快蹦出胸口来了。要不是场合不对,我真想跳起来告诉所有人,这就是我最骄傲的丈夫和儿子!”
她忽然收住脚步,目光在我们之间流转,眼底漾起柔光。“说真的,”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海天的肩膀,“儿子,这么多年看下来,也就一白和你能有这份心有灵犀。唉,旁人总拿血缘论亲疏,可你们爷俩啊——”她的声音突然放柔,目光在我们之间流转,“从初见时的眼神交汇,到今天台上的珠联璧合,那份默契早就刻进彼此的骨血里了。”夜风卷起她耳畔散落的发丝,她笑着将其别到耳后,“连皮埃尔那个老顽固,最后都感慨‘亲缘从不由血脉定义’呢!”
她望着住宅区一座座小楼透出的暖光,突然有些怅然:“要不是一白那里没有电话,我真想立刻拨通电话,让他听听录像里的惊叹声,好好看看他最宝贝的儿子,和最亲的哥哥,在巴黎干了件多了不起的大事!”
我心中一动,脑海中蓦然出现了一白那深沉儒雅、超脱淡然而又正直纯粹的面容,不禁脱口而出:“海天,这些日子,可有给你父亲去信?”
海天点点头:“刚到巴黎那晚,我就给他和江吟分别写了信,如果他们回复及时的话,估计正月十五之前怎么也能收到回信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路灯昏黄的光晕裹着巴黎冬夜的寒气,在石板路上投下摇晃的影子:“听你妈方才那番话,倒让我越发惦记一白和灵萱的声音了,尤其在这万里之外……”话音未落,瞥见海天凝视着地上结霜的纹路,后面的话不自觉地就咽了回去。
海天猛然顿住脚步,呼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凝成细碎的水珠。他低头摩挲着大衣领口的毛边,睫毛在眼下投出颤抖的阴影。“三年了。”他的声音像是冻僵的枯枝,“过年都没能陪在他们身边。”他抬起头,望向夜空里寥寥几颗寒星,眼眶泛起微红,嘴角却扯出苦笑,“以前是一南一北隔着千里,如今隔着重洋,连家书都要等上小半个月。”
婉清快步上前,厚实的羊绒围巾扫过海天肩头,带着体温的手一把揽住他的胳膊:“可不是嘛!咱们五口人凑在一起,拢共就半年前苏州站台上那四十分钟。”她呵出白雾,在冷空气中画出模糊的圆,“等暑假回北京,让你爸把手头事一了,咱们立刻杀去苏州!”她忽然神色一黯,指尖无意识捏紧围巾流苏,“只是春节……哎,那时候出京的火车票比登天还难抢,往年排通宵队都未必能买到。咱们得提前几个月想辙,托人也好、找门路也罢,说什么也得把这团圆的念想圆了!”
我抬手拍了拍海天肩头,指尖触到他大衣下微微紧绷的肌肉,“可不是么,你父亲总说办法总比困难多。”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在石板路上叠成模糊的轮廓,恍若能顺着蜿蜒的纹路,延伸到万里之外的苏州站台,“等你毕业后留在北大,咱们无论如何都得想个法子,能和你父母常来常往。”
寒风掠过学院花园里的冬青丛,卷着几片干枯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我裹紧大衣,望着不远处行政楼尖顶折射的清冷月光,声音不自觉地沉下来:“可惜,苏州现在连个像样的民用机场都没有,即使咱们宁可花钱坐飞机,也得先折腾到上海,再挤长途客车回苏州。况且赶上春运期间,长途客车的车票也是一票难求啊!”
海天站在原地,目光长久地凝望着石板路上蜿蜒的霜纹,喉结微微滚动。我顺着他专注的神情望去,视线掠过他的肩头,看向学院钟楼斑驳的墙面,那上面爬满岁月侵蚀的痕迹,却依然稳稳托着钟盘。“不过……”我顿了顿,声音里重新染上希望,“时代在变,等以后交通更发达了,这千里万里的距离,也就不算什么了。就像你父亲说的,总有一天,咱们能毫无顾忌、长长久久地相聚在一起。”
海天忽然抬起头,月光在他眼底碎成粼粼的波光。他先是深深看了我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婉清,唇角泛起一抹释然的浅笑。顺着我方才的视线,他望向那座古老的钟楼,砖石缝隙里的青苔在月色下泛着幽绿,钟摆的滴答声混着寒风,在寂静的校园里格外清晰。片刻的沉默后,他喉间溢出一声低叹,悠悠地吐出了那句法语:“Toute la sagesse humaine sera contenue dans ces deux mots——”
我浑身一震,记忆瞬间被唤醒。三十年前婉清在竹吟居的凉亭里,逐字逐句教我发音的画面清晰如昨。那些困窘、迷茫的至暗时刻,这句“espérer et attendre”(希望和等待)曾如灯塔般照亮前路。婉清的眼眶瞬间泛起泪光,她下意识抓紧我的手臂。而我几乎是本能地,用带着生疏腔调却无比坚定的语气,和她齐声接道:“espérer et attendre!”
三个声音在冬夜里相撞的刹那,海天忽然仰头笑出声,清冽的笑声冲破凝滞的空气,胸腔震颤的暖意裹挟着呵出的白雾,在三人之间晕染开来。他眼底跃动的星光比塞纳河的灯火更亮,像只归巢的雀儿般挤进我们中间,一手勾住我的胳膊,一手挽住婉清的手腕:“爸,妈,你们说得对,日子还长,我们有的是时间想办法。走,回家把春联贴上,腊肉蒸上,咱们一定要把这异国的年过得比胡同里还热闹!到时候多拍些照片,让我父母也瞧瞧巴黎的年味。”
他拽着我们重新迈开步子,皮鞋碾碎石板路上的薄霜,惊起灌木丛里打盹的麻雀。走着走着,海天忽然狡黠地挑起眉,睫毛在路灯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妈,您当年教我爸这句法语时,他是不是学了三天三夜?”
“呸!三天三夜?想都别想!”婉清用食指戳了戳海天胸口,眼角笑出细密的纹路,“你爸啊,打小背《滕王阁序》能过目不忘,学英语也是张口就来,偏偏一碰上法语就成了木头疙瘩。尤其是小舌音,三岁那年在我家练了一天,练得院子里的老槐树都跟着抖!”她裹紧羊绒围巾,语调染上追忆的温度,“就这句‘希望与等待’,在竹吟居的凉亭里,我从晨光熹微教到月上柳梢,他倒好,二十岁的人了——”话未说完,婉清已笑得直不起腰,拿手帕按住眼角,“生生把‘espérer ’(希望)读成‘pain’(面包)。你说说,一个开头发‘哎’,一个收尾带‘安’,舌头打了多少个死结才能把‘希望’嚼成‘面包’?更可气的是,他还振振有词说什么‘有了面包就有了希望’。你爷爷奶奶也在旁跟着起哄,说在那个困难年月里,面包可不就是活下去的盼头?这下可好,他彻底把‘希望’和‘面包’拴一块儿了!最后还是我……”
婉清忽然捂住嘴,像是意识到什么,生硬硬咽下后面的话,耳尖泛起薄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围巾的边缘,转而轻拍海天后背,“总之啊,要不是我使了杀手锏,你爸到现在怕是还把‘希望’当‘面包’啃呢!”
我抬手抹了把额角沁出的薄汗,谢天谢地,婉清这张嘴还算是有个把门的。一旁的海天早笑得直不起腰,整个人靠着钟楼石柱,睫毛上还沾着笑出的泪花。他一边抽着气平复呼吸,一边伸手胡乱抹脸:“行了行了,妈,我也不问您这杀手锏是什么了!您就好好藏着吧,”他直起身子,搂住我的肩膀晃了晃,眼里闪着促狭的光,“不过,以后爸要是再把‘希望’当‘面包’嚼,您可千万得拿出来镇场子!”话音未落,他又抱着肚子笑作一团,引得石板路上散步的野猫都竖起耳朵,不满地瞥了我们一眼。
我讪笑着挠了挠后颈,目光不自在地飘向远处路灯下翻飞的枯叶:“说实话,这法语的发音像含着颗滚烫的石子,语法又跟盘根错节的老树根似的,我学不会也是情有可原。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像你们娘俩这样的语言天才?”话音一转,我忽然来了精神,伸手戳了戳海天肩膀,“就算是你这个‘中文系第一才子’,来北京这么多年,这会儿普通话的儿化音到现在不也咬不利索?”
海天温热的掌心隔着羊绒大衣熨过来,揽着我的手臂轻轻收紧:“爸,您也别往心里去。”他突然凑近,压低的嗓音裹着笑意在冬夜里散开,“说起来,暑天送完你们上绿皮火车,我父母在家对着空荡的客厅发了整日的呆。后来我就把这句法语教给他们。我母亲跟着念了两遍就记住了,可我父亲——”他忍不住笑出声,肩头微微颤动,“就跟您一模一样,整整两天,舌头像打了结似的,把好好一句话念得七零八落。我母亲乐得吴侬软语都打了结:‘哥!这下总该服帖了吧?咱儿子这学舌的本事分明随我。若随了你,怕是嫂子把法语拆成糖粒子喂,你个木头疙瘩一个寒假也嚼不出个味!’”
海天的话音还在寒夜里打着转,我和婉清早已笑得互相搀扶。我摘下眼镜,指尖擦着笑出的泪花,镜片上还蒙着层白雾:“好你个一白!”我喘着气直摇头,“真没白喊我一声‘哥’,没想到咱们连学法语都要凑成一对‘难兄难弟’!这舌头打结的模样,倒真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婉清笑得整个人都倚进我怀里,鬓角的碎发在夜风里扑簌簌乱颤,像振翅欲飞的蝶:“海天,你父亲学得这么费劲儿,你就没拿出点‘杀手锏’治治他?”
海天下意识地缩着脖子,肩膀几乎要耸到耳根,活像只炸了毛的猫:“我的天!还杀手锏?我刚笑了一声,老爹那眼神剜得我后脊梁骨直冒凉气!”他拍了拍胸口,忽然转头看向我,目光里带着几分困惑与思索,“爸,虽说您和我父亲都是教书的,脾性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不知怎么,我对你们两个人的感觉却有一些不太一样。”
我笑着挑眉,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听着倒新鲜,能仔细说说么?”
海天挠了挠脑袋,目光落在远处泛着暖光的街灯上:“我说不好。你们都是我的父亲,我对你们,都是掏心掏肺的敬重与依赖。和我父亲在一起时,我们也能对着《溪山行旅图》聊上整夜。他总能一眼点破我画作里的气韵缺处,那种灵魂相通的默契,就像他亲手教我握笔时的力度——轻重缓急,分毫不差。”他呼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水珠,“可不知怎的,对他,我总是有着三分惧意,总觉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