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目光像把尺子,把我那些跳脱的想法量了又量。但您不一样。我似乎从来没有怕过您。您总说‘规矩是骨架,破格才是灵气’。在您面前,我能把憋在心里的委屈、对学术的困惑,甚至任何荒诞的想法都一股脑倒出来。您就像我书房的那扇窗,既为我挡住寒夜的霜风,又让我望见满天星斗。您对我来说,是父亲,是师长,也是朋友,这三种角色在您身上水溶交融,分不清哪一种是您的底色。而我父亲对我来说,底色就是父亲,虽然偶尔也会展露朋友般的风趣、老师般的智慧,但父亲的底色永远鲜明。说真的,他忽然转头看向我,眼里漫着笑意,“要是今天我在课堂上把‘意境’讲偏了,我父亲会对着我摇头叹气,但冲我微笑着打圆场,还能三言两语把话题圆成新妙趣的,肯定只有您。”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充塞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海天,”我沉吟着说,“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对两位母亲的情意,却是同根生的春藤,攀着心墙开出了两朵相似的花。”
海天一下子跳起来,一把搂住婉清,声音里裹着蜜糖般的笑意:“爸,您可真说到我心坎里了!”他眸光流转,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炫耀,“我这两位母亲啊,一个似幽兰沁香,一个如青松傲雪,脾性截然不同,可当她们望向我时——”他忽然敛了笑意,喉结微微发紧,“那目光就像江南梅雨季的细雨,不管落在哪片瓦上,都是一样的绵密温热。”
海天深邃的眼眸中漫过潮水一般的回忆,睫毛在光影里轻轻颤动:“还记得在竹吟居门口第一眼见到妈,明明是头一回照面,可那熟悉的茶香混着衣角的皂角香,竟让我有一种莫名的亲近与依恋之感,甚至……”话音戛然而止,他忽然将下巴埋进婉清肩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母亲围巾的流苏,像只幼兽眷恋着温暖的巢穴。
婉清的眼眶瞬间漫上水雾,二十余载沉淀的母爱与九百多个日夜辗转的牵挂,在这一刻化作决堤的潮水。她颤抖着双臂将海天紧紧揽入怀中,羊绒围巾裹住的不仅是他火热的身躯,更将那些藏匿在每一餐香气里的关怀、浸润在每一缕晚风里的叮嘱,一寸寸揉进骨血里。“我的儿……”她的声音碎成巴黎冬日夜风中的呢喃,“竹吟居门前初见你时,我也是这般感觉。原来,老天爷早把你刻进了我的命里。”
夜色裹着塞纳河的水汽漫过来时,我轻轻环住眼前相拥的身影。婉清发间茉莉香混着海天衣摆的墨痕,在夜风里缠绵交织,晕染成一幅朦胧的画。望着这对母子相偎的剪影,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忽而化作涨潮的河水,欣慰的浪头推着感动奔涌向前,却也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漫出几丝难以名状的酸涩涟漪。
“有人说,初见的光景,会给终身的交情打下挥不去的底色。”我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海天呢子大衣的纹路,那些细密的针脚仿佛串联起过往的时光,“海天,若你自小就在我们身边长大,或许也会像如今对一白那样,带着三分敬畏看我。”风掠过他微卷的额发,记忆突然闪回苏州站台——彼时少年正勾着一白的脖颈说笑,却在对方含笑嗔视的瞬间,立刻缩着脖子乖乖站到一旁。而与我相伴的九百多个晨昏,我竟从未向他投过那样带着一丝威慑力的目光。
“我常琢磨,若你生在竹吟居,管教之责必然由我担当。以你母亲护犊的性子,能容我管教就已是天大的让步。”我哑然失笑,指尖拂过海天肩头凝结的夜露,“可我们相遇时,一白已将管教的职责完成得近乎完美。你看向我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从那十几本你反复研读的著作里走出来的学者。这份隔着书页的距离,即便在朝夕相处中慢慢消融,也是花了许久才重新勾勒出师长之外的模样。直到后来,朋友的亲昵、父亲的牵挂层层晕染,与师长的底色慢慢交融,最终让你再也分不清哪一种才是我的本色了。”
海天松开环着婉清的手臂时,指尖还微微发颤。他低头望着我,月光在睫毛下投出不安的阴影:“爸,我不是……”喉结滚动数次,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消散在风里。
我捧起他被夜风吹凉的脸,指腹触到他下颌新生的胡茬。“傻孩子,这些话你驳不得,因为都是刻在时光里的真相。”我的声音混着远处手风琴声,“但你可知,初见你那日,看到你背着沉重的行囊,我自然地伸手接过你手中那个大板凳的瞬间,某种超越师生的情愫就已在我心中生根。也许那时我并没有发现,可日后再次忆起当时情形,那些为你跑前跑后的琐碎,看你为了护我湿透衣衫时揪心的疼,哪里是对学生该有的牵挂?我和你母亲——这对盼了二十多年天伦之乐的老夫妻,不过是在茫茫人海里,一眼认出了命定的缘分。而你,本就有温暖的家,有挚爱的双亲,自然不会像我们这般早早看透这份超越血脉的羁绊。所以,别再自责,这九百多个日夜的欢笑与牵挂,早已让我们尝遍为人父母的甘美。至于真正的父子之情该是什么模样……”我望向石板路上交错摇曳的路灯光晕,将他轻轻揽入怀中,“或许就是此刻这般,连困惑都浸着蜜的滋味。”
海天的睫毛在冷风中剧烈颤动,月光碎成银箔般的星子,簌簌落在他泛红的眼眶里。他仰起头深深吸气,最终抬手狠狠抹过脸颊,指缝间却仍有滚烫的液体蜿蜒而下。这个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青年,此刻像棵被暴雨打弯的翠竹,肩膀微微发颤,却固执地挺直脊梁,生怕倾泻而出的情绪惊碎了冬夜的宁静。
“爸,天知道,我有多么贪恋您这种亦父、亦师、亦友的感觉。”他的声音裹着巴黎冬夜的寒气,沙哑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您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把我儿时无数次描摹的理想画卷,一针一线绣进了现实里。那些困惑时的解惑、迷茫时的指引,还有偶尔拌嘴的玩笑……”他突然顿住,睫毛上的泪珠终于坠落在我大衣肩头,晕开深色的痕迹,“我曾以为那只是年少时遥不可及的幻想,却没想过有一天,您会带着满袖书香,把它们一一变成触手可及的温暖。”
话音未落,他猛然跨前一步,带着寒风的拥抱几乎将我撞得后退半步。他的手臂像遒劲的藤蔓,死死箍住我的脊背,隔着厚实的羊绒大衣,我能清晰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那是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正随着震颤的频率撞碎所有克制。“也许我分不清您的底色,但那早就是我生命里最美妙的色彩。”他把滚烫的脸埋进我的肩头,声音闷闷的却字字千钧,“原来上天早有安排,让我在人生不同的驿站,遇见两位灵魂同频共振的引路人。”他抬起头时,眼底波光流转,未干的泪痕在路灯下泛着微光:“一个用最严格的尺子,为我丈量出治学的边界与做人的风骨,在规矩的方圆里雕刻出我的棱角;另一个用最温暖的光,照亮我所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包容我每一次跌撞后的迷茫。”他忽然笑出声,带着破涕为笑的畅快,“就像今晚塞纳河上的游船,红灯笼照亮归途,月光晕染诗意,缺了哪一样,都不是完整的风景。”
我的眼眶猝不及防被热浪填满。巴黎冬夜的风裹着塞纳河的水汽掠过耳畔,却吹不散此刻鼻尖酸涩的潮意。我用颤抖的手掌缓缓抚上海天后颈,指腹摩挲着那里细软的绒毛,仿佛触碰着历经漫长寒冬才抽芽的春枝。
“我这个半路出家的父亲啊……”我的声音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沙哑中带着难以自抑的颤意,却又不自觉地染上蜜糖般的甜。我轻轻扳过他的肩膀,拇指拂过他脸颊时,触到的湿润不知是他的泪,还是我悄然滑落的情,“竟还奢望着尝一尝做父亲最地道的滋味。现在才明白,上天赐予的这份圆满,早把世间所有滋味都比下去了。”
一旁的婉清早已感动得泣不成声。她用双手颤抖着搭上我和海天的肩膀,指尖的温度透过衣衫,将此刻的温情无限蔓延。“皮埃尔那老伙计,这回总算说了句通透话!”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这世上的亲缘哪有什么固定的模样?别人怎么看我不知道,但老天爷赐给咱们的这份缘,分明是把人间最甜的蜜,全酿进咱们一家人的日子里了!”
她突然张开双臂,将我们紧紧圈在怀中。羊绒围巾裹住的不仅是三个人相贴的温度,更把彼此牵挂的目光、相视而笑的默契、风雨同舟的笃定,都密密匝匝地织进这方寸温暖里。
海天忽然松开手臂,伸手指向前方,睫毛上未干的水光在夜色里闪着细碎的光:“爸,妈,咱们到家了。”顺着他指尖望去,老杜蒙家那座老房子正披着月光静静伫立。铁铸大门两侧的壁灯静静地亮着,黄铜灯座托着暖融融的光晕,像两盏融化的琥珀,将铁艺雕花的影子温柔地投在石板路上。
“你还保留着竹吟居的习惯,”我指着那两盏壁灯对婉清说,声音不自觉地染上温柔的颤意,“总要留盏灯在门口。”
“亮着灯的地方才叫家嘛!”婉清仰望着壁灯,声音忽然变得柔软:“只要这盏灯亮着,守家的人心里就踏实,赶路的人也知道方向在哪儿。”话尾的余韵还在风里飘,她忽然倒抽一口凉气,猛地攥住我和海天的手腕往前拽,石板路上的冰碴子被踩得咯吱作响:“哎哟我的天!你俩在台上讲得嗓子冒烟,到这会儿连口热乎饭都没下肚呢!走走走,麻利儿回家整饭!”
她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赶,冷不丁又刹住脚,伸出食指戳了戳海天裹得严实的呢子大衣,恨不能透过布料瞧个仔细:“对了!你里头那件精贵西装,这一下午又是墨汁儿又是水彩的,都糟蹋得不成样子了!不行,我进屋就给亚瑟打电话,高低问清楚哪家洗衣铺子能降住墨汁水彩!这要是洗不出来,多体面的衣裳也得废喽!”
她边絮叨边加快脚步,京片子里带着火烧火燎的热乎劲儿。我和海天相视一笑,任由她像只心急的燕子,叽叽喳喳地拽着我们,向着家的温暖奔去。
接下来的三天,老宅化作年味交织的工坊。婉清在厨房支起铸铁锅,面团在她布满面粉的手中翻飞,擀面杖起落间,饺子皮薄如宣纸;海天蹲在八仙桌前,将提前写好的春联按褶对齐,墨香未散的“汉韵西融”横批在阳光下泛着乌润光泽;我踩着木梯检查檐角灯笼,红彤彤的穗子早已挂好,在寒风里轻轻摇晃。
除夕当天恰逢周日,亚瑟一家五口与皮埃尔主任夫妇踩着满地霜花到来。推开雕花木门,喜庆的大红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晃,海天亲手书写的春联早已贴好,墨香混着门框上新刷的桐油味。窗棂上贴着红艳艳的窗花,玄关处铺满北方特有的芝麻秸,每一步都伴随着清脆的“咯吱”声。皮埃尔主任摘下金丝眼镜,反复端详着横批赞叹道:“苏教授,章先生,这四个字用来诠释你们那堂文化交融的课,实在是再贴切不过!”
壁炉里的松木噼啪爆开火星,卢卡斯忽然压低声音:“听说谢和耐先生要将那堂课的实录刊登在《通报》上?”他手中的银质茶匙在红茶里搅动,划出细小的涟漪,“要知道,上一位登上这本期刊的中国学者,还是二十年前的季羡林先生。”
我握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青瓷表面沁出的水珠滑进掌心。一旁,海天正耐心地教亚瑟写“福”字,狼毫笔悬在半空凝住,红纸上晕开深色墨点。皮埃尔却端起红酒杯,大步走向壁炉,跳动的火苗映得他脸庞发亮:“震动已然开始!今早柏林汉学研究所发来加急电报,苏黎世大学的教授们守着电话催问录像——咱们东方语言文化学院,这回可要在塞纳河畔敲响汉学新章了!”
皮埃尔主任突然旋过身,翡翠扳指撞在胡桃木壁炉架上发出清脆声响,镜片后的目光像聚光灯般锁定还在握着毛笔的海天身上:“章先生,有两件让我既头疼又欣喜的事,非得和您还有苏教授好好商议!”他抬手推了推下滑的金丝眼镜,从公文包里抽出厚厚一沓夹着便签条的报名表,纸页间还散落着几张色彩斑斓的手绘课程大纲。
“瞧瞧这些热情的学生!”他抖了抖手中被翻得边角发毛的报名表,每张表格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空白处还贴着学生们手写的“恳请加额”“盼复”的便签,“苏教授的《中国古代山水诗的意境美学》原定半年期、每周二周三下午的课程,我们把选修名额从一百人一扩再扩到三百人,可教务处的报名窗口每天清晨六点就排起长队,负责登记的玛丽女士这几天写钢笔字把手都磨出了茧子!”他苦笑着摇头,眼里却满是自豪,“即便这样,走廊里还贴着学生自制的‘求旁听’告示,用中文写着‘愿站着听完每一节课’。”
亚瑟的祖父老杜蒙凑近细看,老花镜滑到鼻尖:“这些年轻人,比我们当年抢图书馆座位还疯狂!”皮埃尔却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请愿书:“现在可好,他们变本加厉——联名要求由章先生单独开设《中国的诗与画》课程,要用水墨、水彩、油画甚至版画的技法,解读王维、李白笔下的山水意境!”
他摊开双手,露出无奈又欣慰的表情:“但学院规定大三学生不能独立承担正式课程,现有课表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