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霜宫,静耽斋。
当宗承受跪在炕前禀报时,皇帝正拿着一个绛紫琉璃制成的鼻烟壶往虎口倒着鼻烟。他低头凑近,稍稍一吸,不由打了两个喷嚏,而原本愈发昏沉的头脑终于渐趋清明。
“真没想到……”皇帝虚弱无力地倚靠着软垫儿,声音也有些低沉,“满朝文武之中……是崔文纯最懂我的心思。”
宗承受俯身碰了个头:“主子,他那段儿棋子不棋子的话,奴婢没听懂。”
皇帝伸出手,微微招呼了一下。宗承受膝行上前,随后熟稔地上了炕,开始为皇帝捶腿。皇帝感受着双腿的微微震动,一时舒服得眯起了眼睛——鼻烟的功效大幅退散,竟有些困倦。
宗承受不敢再捶,便来到了他身侧,倍显温柔地将他揽入了怀中。
皇帝阖上双眸,下意识地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宗承受坚实的胸膛。宗承受则低头吻下,索取着他的一切温热。仅仅亲吻了片刻,宗承受陡然念及皇帝气息不畅,立时准备分开。但皇帝勾了勾他的衣领,显然不愿就此罢休。
“那段话……其实……很好懂……”皇帝主动地贴上他的双唇,于唇齿纠缠间边喘息边解释着,“崔文纯的意思……十分明确。他说他是棋子……是弃子……他想……告诉我……我也是……”
“殿下,您不是棋子,也不是弃子。”
“是么?你给我下药的时候,难道不是把我当棋子?”
宗承受霎时红了眼眶,他啃住皇帝的唇瓣,惩戒似地咬了又咬,半晌才颤声问:“殿下,您的心里……究竟有没有奴婢?”
“曾经有。”皇帝沉静地看着他,“但也仅此而已了。”
宗承受急道:“可奴婢已经知错了!殿下……殿下……奴婢知错了,您把奴婢挪回您心里吧,奴婢求您了!”
闻言,皇帝勉强一笑,极为放松地靠在宗承受的怀里:“你不明白……世上的很多物件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于我而言,你的‘知错’毫无价值……一颗真心,丢了就是丢了……”
宗承受顿觉大恸,却仍不死心地问:“既然您心里没有奴婢,那您还……还允许奴婢……”
“我被你下了药,而这种事儿绝不能让旁人知晓,因此我只能留着你。反正我也没几日的活头儿了,咱们就这么凑合着过日子吧。”
“那殿下让奴婢怎么办?”宗承受抬手胡乱地擦拭泪水,哽咽道,“奴婢想过,只做您身边儿的奴仆,看着您娶妻生子,伺候您一辈子……就跟虎啸林侍奉太上皇一样。可奴婢试了,奴婢真的做不到……那日您说您要成亲了,奴婢只觉得……只觉得天塌了!”
“不说这些了。”皇帝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我如今只怕一件事儿,得央烦着你替我想想——我‘宾天’之后,太上皇会不会复位训政?”
“殿下怎么总说这些混账话?您的寿数还长着呢!”
“你才是混账。”皇帝凝眉望向宗承受,继而抬起手不轻不重地赏了他一记耳光,语气却十分平静,“不知道礼法尊卑的蠢奴才。”
宗承受老实挨了,黯然垂首,小声说:“是,奴婢是混账,可奴婢盼着您能平安,能万岁。”
“外人胡诌便算了,连你也骗我?”
“奴婢……”
皇帝咳嗽了几声,竟开始自说自话:“怕只怕内禅也是一步棋——近来我常常暗自琢磨,只觉得太上皇并非真心实意地将祖宗基业传到我手上,而是把我当成替罪羊。朝中大臣由我惩戒,到时我一死了之……他再行出面赦免,既得了‘仁君’的虚名,又得了中兴的实惠……”
“殿下,太上皇的别号是‘三生天子’——他把上辈子和下辈子都给算进去了,先前又怎么会真心禅位?”
沉寂了半晌,皇帝恍若顿悟一般地喟然叹道:“怪我,怪我,怎么早没想到……如今已然迟了。依着太上皇的性子,复位后自然会把一切推倒重来。真到了那个时候……”
“主子,奴婢有个主意。”
“说。”
“一不做二不休……兵围淇风宫,杀了太上皇,送他去做‘来生天子’,永除后患。”
这等大逆不道之语并未激起皇帝的愤怒,他只是平静地望了宗承受良久,终是无奈地说:“你呀,太年轻。我没有子嗣,又活不了多久。杀了他,将来这把椅子让谁坐——况且御林军都在虎啸林手里,咱们斗不过他。”
宗承受怔愣无言。
“崔文纯是个通透的人,他不愿意担负上这么多人的因果,故而绝不会主动在口供上签字画押。”皇帝攥住了宗承受的手,目光移向炕头玻璃柜里的密匣,“你去……去把‘江南’拿来。”
此处的“江南”是“江南密匣”的简称,各地守臣的密奏送抵慕霜宫后,都会被宦官按封面题写的地域一一分类,最终放入密匣之中,等待御览。
宗承受用钥匙开了柜门,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覆有明黄盖布的木盒。一回身,皇帝已费力地坐了起来,手中正摇晃着另一把钥匙。
见他看来,皇帝往那边儿一扔,让宗承受劈手接了。不过片刻,宗承受便捧着一份密奏如同献宝似地凑到了皇帝面前。皇帝伸手要接,他却不给。无奈之下,皇帝只能主动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而后才顺利地取过了奏本。
奏本由金陵刺史洪崇应所拟——这位在冷濂生保举下才得以任官的刺史曾在三生天子南巡时解答了“刀鱼”的疑惑,也因此得到了江南提督太监庞天邦的欣赏。
听说冷濂生罢相贬官,洪崇应立刻上疏与冷氏撇清干系,并报称金陵兵马使段沛泉与冷濂生、崔文纯过从甚密,似有图谋。
原本皇帝不愿理会,可崔文纯不肯合作,他就不得不开始考量洪崇应的奏疏了。
“段沛泉乃山贼出身,得冷濂生青睐,遂誓死效忠……段沛泉曾与崔文纯、楚尚枫一同捍守淮阴,并私下传递了崔氏书信来京……”皇帝一面沉吟着呢喃自语,一面翻阅洪崇应的小楷密奏,“段沛泉于府邸井中藏匿了十六副甲胄以防不测……醉酒后随口说出……现已查实,将段沛泉羁押在牢……经由鞫审,段沛泉供认伙同冷濂生、崔文纯图谋反叛……”
“殿下,这个洪崇应真够阴的。”宗承受在旁揶揄,“段沛泉把他当个能交心的朋友,他倒反过来坑了段沛泉一把。”
皇帝叹道:“这就是小人,也是天底下最不缺的一种人。我却要借这个小人的手来实现我毕生的抱负,真是讽刺。”
“殿下,您下令吧,要奴婢怎么做?”
“洪崇应得到了段沛泉的口供,冷濂生、崔文纯难以脱身。但仅仅拿下他们两个……根本不够。我本想着让你伪造一份儿崔文纯的口供,代替他签字画押,指认各家勋戚名门图谋不轨,以求速效。而今看来,这恐怕难以服众。”
宗承受不以为然:“有了殿下的旨意,谁敢不服?谁不服就杀谁!”
“别胡说!”皇帝咳嗽着一摆手,低声地呵斥了一句,“翁策之、丘浮沉、高骥这三个是力主诛戮的,倒还好说;苏寺生、莫元舒与我貌合神离,背地里有自己的小算盘——至关重要的是柴师傅。师傅一贯秉公持正,绝不容许屈打成招、严刑逼供。想在他的眼皮底下牵连这么多的王公贵族……难,难。”
“殿下,依照崔文纯说的,‘惩处旧贵’明明是太上皇的意思……您又何必按着太上皇铺排的路往前走?”
皇帝苦笑着用自己那只瘦成皮包骨头的手拍了拍宗承受的脑袋瓜,温言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他?我是为了祖宗的基业。崔文纯说的对,太上皇留下的窟窿太大了,而黎民百姓的日子又太苦了。朕决不会重蹈崇祯的覆辙——只能用下策了。一个人一个人地抓,一座府邸一座府邸地抄。宗承受!”
“奴婢在。”宗承受干脆利落地下了炕,跪着听令。
“你去传口谕,让御史中丞翁策之会同大理寺卿丘浮沉次第搜罗把柄,逐个捉拿勋戚名门。有爵位的……投入大牢拷问;其余人等分囚掇香寺、英寰观等寺庙道观,以待惩处。”
“奴婢遵旨。”
宗承受刚要走,忽听皇帝轻声道:“记着,你只是一个传口谕的。我所吩咐的一切……与你无关,传完赶快回来。”
“是。”宗承受又俯身磕了个响头,“奴婢知道……殿下离不开奴婢。”
皇帝无奈地垂下了头。
……
淇风宫,月城春。
三生天子神采奕奕地盘腿坐在炕上,正喝着由虎啸林亲自调制的奶茶。
宫殿烫样的那边儿聚集了一批人——西洋国使节道隆与几名画院画师缓缓展开一卷绢本设色的画轴,将三生天子戎装像如实展示在了太上皇眼前。
绘像中的三生天子背长寿符箭囊、执鲨鱼皮宝刀,骑一匹通体纯黑的骏马;头戴凤翅盔甲,身上的明黄缎甲皆用金饰,上绣金龙、祥云、日月、山川、珊瑚,织有梵文字符,另嵌一百二十颗南洋珍珠;护心镜闪闪发亮,不仅甲胄光彩夺目,就连靴上也印有海水沧浪的图案,是为“平波踏浪靴”。
绘像虽以传统笔墨制成,却处处透着西洋画技的风格特点。马蹄前的芳草、香花与静物写生一般无二——笔法尤为细腻入微,三生天子的面目五官自不必说,连金龙的鳞片、马匹的黑鬃、箭矢的翎毛、珍珠的反光、衣袖的褶皱也能面面俱到,实为不易。
画师们曾奉敕以“左良玉”戏服为太上皇绘制戎装像,却一直难以让三生天子满意。最后还是道隆耗费两月工夫日夜刻苦用功,终于将这幅大作如期呈现给了太上皇。
“道隆,你过来。”三生天子搁下盖碗儿,又伸手往炕前一指。虎啸林会意,立刻上前摆了一张座椅。
道隆谢恩落座。
三生天子笑道:“画得的确不错。只可惜道宗与先帝为我彻底肃清了外敌边患,我此生怕是没有跃马疆场的良机了。”
虎啸林从旁赞颂道:“主子是太平天子。”
三生天子微微颔首,复又得意地捋起长髯:“道隆,那日我在御马监着甲乘马,让你近前绘像。你似乎十分惊愕,莫非你们西洋不常为君父绘制戎装像么?”
道隆老实作答:“太上皇有所不知,我不是惊愕绘画,而是惊愕礼节。在我的母国,画师绘画时根本不需要跪着,哪怕是接受了国王的聘请。事实上,跪拜这一礼仪并不适用于国王召见大臣们。”
三生天子转头与虎啸林对视了一眼,不由摇头说:“你们那儿倒有不少稀奇古怪的规矩。”
道隆颔首道:“我们也这么看您的朝廷。”
“我知道你们那儿的人大多是金发碧眼,”三生天子慢捻浓髯,意有所指地问,“你们为何不挽发髻?”
“我们没有人‘挽发髻’,因为大臣们可以留自己喜欢的发型,但仍以短发为主。当然,也有人爱留长发,不过这只是源自于个人的喜好而已。”
三生天子的手里捻动着念珠,口中感慨:“好在有幞头……不然看着朝堂上各式各样的头发,你们国主必定大动肝火。”
不料道隆摆了摆手,否定道:“与这里不同,我们的大臣并不是一直戴着帽子。我始终很困惑,为什么这里的男子对帽子有着这么深的执念?大臣们上朝戴帽子,下朝办公也戴帽子,外出会客还是要戴帽子,就好像是被帽子困住了。只有回了卧室,他们才会摘下帽子。有人甚至在自己的书房里读书时也要衣帽整齐,我实在难以理解。”
“必须要戴幞头,否则是失礼。”三生天子倍显亲和地微微点头,继续说,“上次你从西边儿带回了你们国主的奏表,我已经看过了。你得空写信告诉他,他们尚且不是□□的藩属——未经恩准,不得随意给□□上疏。而且他请的那个翻译也不高明,连最基本的奏表礼仪都不知道。”
“请太上皇予以纠正。”道隆忙自怀中摸出铅笔,准备往一个巴掌大的小簿子上拼命记。
三生天子抬手一指:“你并非史官,不得用笔记录禁中言语。”
道隆赶紧搁笔。
“头一个,奏表要用小楷工整拟写,他那个翻译竟敢连笔,这已是杀头的罪过了;第二,他们上疏理应称臣,‘臣’字要小,‘皇’字要顶格儿写,题头要用‘谨奏’或‘跪奏’,那份儿奏表里什么都没有。不仅并未称臣,还称呼我为‘三辈子国王’……这都是错的。‘三生天子’是别号,不能放在奏表里用。”
道隆赧然垂首。
“我的别号是不是你告诉他们的?”三生天子疑心乍起,“你们国主另写了‘公主’如何如何,我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别号是‘淇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