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见,兄长风采依旧。”
前后脚跨出殿门,安陵大大松口气,深呼吸一番,重新扬起笑容和青年打招呼。景衡亦神情松散不少,扭头报以一笑,温和道:
“的确许久未见,我都有些认不出你了,幸而眉宇神态仍是曾经的模样,以免相见不识,闹出笑话。”
黄口小儿摇身变为豆蔻少女,新笋成竹,能一眼辨认才是奇了。景衡不禁回想起当初情形,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敢与盗骊争高下的瘦小身影,一时感慨万分。
“这些年我总怕你在通灵阁不如意,也想过抽空去看望,可惜眼下修为不济,师父不许我离开蓬莱。幸而前两年有师兄前往太白山送绛珠果,我托他们打探消息,这才得知你居然拜入了玄离仙君门下。如今见你一切安好,我就能彻底放心了。”
安陵脸皮抽动一下,抿嘴笑了笑,没说话。
他们并肩走在主路上,远远有人看见,纷纷或惊喜或惶恐地低头行礼。景衡像是对此早就习以为常,时不时稍一拱手作为回应,那些人便欢欣鼓舞散开。安陵将此尽收眼底,不自觉弯了眉眼,微哂道:
“看来兄长过得不错。”
“幸得师长照拂,诸位师兄姊待我很好,同门弟子见我也格外热情亲切。”
不远处一名高冠博带、作夫子模样的修士经过,景衡驻足拜揖,目送那人远去后继续前行,兀自感慨:
“尚未出家时,族中长辈皆称化天阁法度威严不可冒犯,可在这里生活十年有余,我倒觉得蓬莱比外界传闻中温情许多。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慎重给予恩惠和惩罚。即便犯下过错,不分亲疏贵贱,悉以同刑而论。此等仁义之风,人间已再难得见。”
安陵快步赶到前面,转过身,两脚一踮一踮退着走,视线却钉在他面容上,郑重开口: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兄长是这样看待化天阁的?”
“不错。”
“今日之事,你也认为是我错了?”
“这,”青年顿一下,迟疑道,“其实师父所言……”
安陵皱眉打断他:
“不要管其他人怎么说,我只想听兄长的看法。”
她既如此要求,景衡凝神低吟,认真思索片刻,随即坦然迎上她的目光:
“依我个人之见,那位首阳遗民有错在先,理应向你赔礼道歉,按欺凌同门论处。只是他毕竟非我阁中弟子,不便过多管辖,况且实在可怜,因借酒消愁才失控闹出祸端,故而应减轻罪责,以罚俸为佳。”
女孩轻蔑笑笑:
“可怜便能脱罪?他可怜是我造成的么?”
景衡一怔,继而默然叹息:
“你说得对,是我慷他人之慨了。”
“也不是说可怜之人不该宽容,但一码归一码,冤有头债有主,岂能混为一谈?”
安陵面色稍缓,又回到他身边并立,两人走上一座白玉拱桥,桥下流水潺潺,零星可见几尾游鱼。她从乾坤袋里掏出茶果,掰下指甲大小的一块,揉碎了抛入水中,众鱼迅速聚作金红花白一片,追逐弄波,煞是好看。
景衡笑道:
“那时你便拿蜜饯喂盗骊,现在仍是这般。”
安陵扬眉瞧他一眼。
“兄长还记得?”
“我一直在居所闭关修行,鲜少结识生人,当年一见,恍如隔日。”
“唔?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兄长眼中的化天阁与我所见截然不同。”
景衡倏忽正色,转身面朝她站定。
“请详说。”
“今日与我同行的弟子叫成康,他在殿内作了证,兄长有印象么?”
“有,他还持你的玉佩来找过我。”
“对,就是他。”女孩欣然颔首,又歪头眨眨眼,“我想寻个人引我去苗圃,刚出英华台便瞧见他守在门前打盹,被唤醒后一脸惊恐,连连哀声告饶,生怕我吃了他似的,可言语所求无非是别告诉旁人他误了工。”
“许是他上面的管事较为严厉?”景衡微微蹙眉。
“化天阁的赏罚之权是下放到每一位管事么?”
先是一句反问,待青年摇头否认,安陵接着说:
“既然不是,那么下面的弟子犯了错,自然要交由掌管戒律之人裁决,成康为何会对区区一个管事惧怕到如此地步?我师叔——哦,正是朔榕元君,出了名的严厉,年轻弟子经常故意躲着她。但倘若有哪位被抓到跑神或者打瞌睡,玩笑说句‘吾命休矣’就罢了,难道元君当真会不论是非、不论情由地重罚吗?”
吃食已尽,鱼群失了兴致各奔东西,波纹很快平静下来。景衡扶上盈润的白玉栏杆,望着水中倒影,指尖轻轻叩击,思忖良久。
“你说得有道理,但我与阁中诸位长老也算相熟,他们无一不是宽厚谦逊之人,不会为难一名犯下无心之过的小弟子。此事疑点颇多,近日若有闲暇,我去找那位叫成康的少年谈一谈,个中缘由,届时再探讨不迟。”
“多谢兄长。”安陵退后一拜,“烦请兄长看在我的情面上照拂成康一二,莫使他因我受累。”
“定不负所托。”
景衡同样长揖回礼。
桥上一番交谈,二人虽意见不合,但有话直说、彼此坦诚相待,便仍旧一扫先前殿内对峙的阴霾,令人身心舒畅。作为此间地主,景衡引她四处游逛,讲解每座殿宇的用途及来历。安陵听在耳中,记在心底,算是对化天阁有了粗浅了解。
弟子三百,杂役六百,门下成仙者不知几何,不愧为仙界之中流砥柱、名门大派。
不过惊叹之余,又踌躇起来:世人习惯将五阁相提并论,长期以来她认为双方只在伯仲之间,可现如今听上去,通灵阁似乎望尘莫及。
她在文铎面前毫不相让,会不会给师父带来什么麻烦?
思绪开了个头便再也停不下来,安陵忍不住琢磨今天发生的一切,从早晨清醒到刚刚告退,反复斟酌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试图分析利害。
文铎占据上风,本没必要妥协,居然愿意将此事揭过不提?还是说,他根本没那么在意所谓的首阳遗民,只是在借机敲打她?可他们无冤无仇,素昧平生,堂堂仙君为何要针对自己,还是说刻意针对自己背后的通灵阁?万一后续还有手段,她不幸被人揪住把柄,师父是否愿意出面力保……
“安陵?”
“啊。”安陵猛地回过神,绽开一抹微笑,“怎么了,兄长?”
“瞧你眉头紧锁,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还在担忧今天的事吗?”
“怎么会,有兄长在,我焉能不放心?”她矢口否认,眼珠一动,揉了揉肚子,不好意思地吐舌头,“只是有些饿了,在想什么时候开饭。”
景衡愣住,表情迅速染上自责,垂眸看她时又透出几分怜惜意味。
“抱歉,是我考虑欠妥。下次有何想法直接说出来便是,无需与我客气。”
“不是客气,我也喜欢听兄长讲故事,晚吃片刻又饿不死人。”
青年无奈一笑:
“这怎么行,会把身体饿垮的,填饱肚子要紧。正巧有人约我赴宴,一同去吧。”
……
宴席设于林间空地,抵达时日头偏西,列席者俱在,待主宾露面,众人一拥而上殷切迎接。安陵初来乍到,拿不准该作何反应,只得有样学样随景衡一一行礼,暗自观察场内情形。拜完青年,众人又来问她,景衡替她答道:
“这是安陵,玄离仙君的弟子,师父让我照顾她一阵。”
与景衡寒暄最久的修士“啊呀”一声,笑容可掬,捧袂扶住她这一拜。
“师妹切勿多礼,只当是回到自家,不必拘束。程炎,你往下挪一席,让小师妹与景衡挨着,我们好看顾一二。”
那名唤程炎的弟子哼一声,面色不忿,甩甩袖子,不过并未多说什么。反而是安陵心里一惊,不愿招惹出是非,推脱道:
“多谢尊驾盛情,我年岁小,排在席末就成。”
“此言差矣,阁主既然开了口,你又是景衡带来的宾客,岂有屈居人下之理?景衡,你是主位,你说呢?”
景衡谦让拱手:
“听凭师兄安排。”
话已至此,她不好再辞让,顺从指示,在景衡登上首席后坐到了青年右手边,主事弟子则落于她对面。其余席位依次向末端延伸,众人厮见毕归坐,井井有条,仿佛早已习惯了次序。
唯有斜对角处的程炎,入席后望她一眼,随即扭头和旁人低声交谈,眼神偶尔隐晦地向她这边瞟。安陵莫名被看得心里发毛,含笑点头以示友好,那暗中窥视的目光便淡了许多。她刚稍稍松口气,主事弟子招来若干杂役为席间斟酒,然后举杯陈词邀人共饮。
酒浆入口,她忍不住皱了下眉,强撑着没吐出来,但也只咽下这一口,旋即与旁人一道落座放杯。隔座眼见的人瞥见她满满当当的杯子,“欸”了一声:
“师妹怎么头一杯没有饮尽啊?这可不合规矩。”
主事弟子关切道:
“莫非是嫌这酒不堪饮用?”
“不不不,甚好。”安陵生怕他误会,急忙解释,“是我以前单喝过梅子酿的酒,可此酒辛辣,一时有些不太习惯。”
“原来如此,小师妹恪守戒律,不愧为玄离仙君的弟子,倒显得我等俗人招待不周了。”那弟子笑笑,扬手一拍,“来人,给娘子换上素酒。”
不消片刻,杂役送来一樽鎏金银壶,细颈细脚,圆润壶腹錾刻了一圈衣着奔放的舞女和手持长矛与盾牌的武士,造型极为奇特。壶中倾出的浆液红得发紫,泛着浓郁甜香,安陵举杯抿一小口,顿时眼前一亮。
“这葡萄醴还喜欢否?”主事弟子笑眯眯问。
她用力点点头。
于是宴席继续,众宾客再次举杯相庆。因算是主宾,安陵不得不表态,便一敬景衡,二敬主事弟子,最后环顾一圈敬了下首所有人,祝词虽朴实,却也称得上信手拈来。她将三杯酒饮尽,席间哄闹,人影散乱,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菜肴如流水般端上来,趁下面正分配餐食无人注意,景衡偷偷给她传音:
“喝这么多酒没事吧?”
安陵冲他眨眨眼,也传音道:
“是果酿就不怕,以前阁中守岁宴我没少喝,两小坛尚有余力。如今年岁涨了些,大概三小坛以内能确保无恙。”
“那就好。”景衡眉头舒展,“我还担心你应付不来这种场面,想着帮你顶上两句。”
她笑笑:“小时候见识过,有些印象。”
不过并非在席上,只是作为倒酒传菜的奴婢随侍在旁罢了。
……
咦?想到这里,安陵唐突愣住。
她不是谢小娘子的伴读吗,最多服侍小娘子一人进食足矣,为何会伺候这种宴席?
不对,自己做书童是几岁来着?在那之前又当的什么差事?如今细细想来,竟一点印象都没有。她揉了揉眉心,正欲深究下去,主事弟子冷不丁望过来,戏谑道:
“景衡,你与小师妹说什么悄悄话呢,居然防备我们听见?”
席间静默一瞬,接着哄笑起来,一个个挤眉弄眼往这边瞧。这插曲来得出乎意料,安陵无措看向景衡,后者轻轻咳嗽一声,不疾不徐回答:
“安陵年幼,师父让多多照应,我自当勤加问候,此乃应尽之义。师兄若觉传音不妥,我稍后直言便是,请诸位莫要嫌在下聒噪。”
“岂敢,是师兄多嘴。”
那弟子起身一拜,将杯中酒液饮尽,爽朗笑笑,展示完空杯后落座。哄笑声迅速减弱,只听席间一人道:
“不知师妹芳龄几何?”
“今年十五。”谈及这事,安陵由衷露出一抹笑容,“还没行笄礼,不过快了。”
“哎呀,凡间的小娘子这般岁数,可是该谈婚论嫁了。”席末另一人接话道,“既然有玄离仙君做主,想必师妹将来定能寻到一门好亲事。”
安陵眼皮一跳,表情险些没绷住,一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朝那边疏离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主事弟子截下话头,转而谈论其他事宜,她牙酸地咧咧嘴,不再多说什么,闷头吃饭。
天边晚霞渐浓,东方爬上一轮模糊的月牙。不一会儿,杂役们又呈上一道炭烤羊排,每人分得两块。每根骨头上都缀有拳头那么大的肉,外皮金黄焦脆,各式香料撒上厚厚一层,混着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