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距离。
他们的眼睛挨得极近,呼吸之间尽是对方的气息,只是因为距离太过于近,反倒看不清对方的眼睛。
云歇岿然不动。
在林阙要失落的退回原处的那一秒,他终于有了动作,略歪了头脑袋,让二人的嘴唇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
只是贴在一起而已,林阙呼吸一滞,整个人都在发抖,呼吸顿时粗重了几分。
这是他日思夜想的吻。
他还想要得寸进尺,将云歇紧闭的双唇撬开,向更深处探索,却只觉得后脑一痛,被云歇抓着头发拉开了距离。
“……子歇?”
林阙满脸委屈。
云歇不为所动,“城中百姓安危要紧,陛下该去处理政务了。”
林阙瞧了他好一会,见他实在没有要软化态度的趋势,才垂着脑袋起身,叹息道:“薄情郎啊,薄情郎真是狠心。”
不过她也就是嘴上说说,毕竟此时外面还有一摊子事等着他去处理,只能万分不舍的离开了温柔乡,离开前嘱托道:“我今日须得进城一趟,那些百姓不信官府总是不好,叫他们知道天子与他们共进退也能安心些。”
云歇点头,“……也好,服过了南山先生的汤药,应该是无妨的,只是要多带些人在身边,以防小人。”
之前陈国突发疫病的时候南山先生也在,手中还留有当时的药方,如今的疫病并不打紧,要紧的是草药不足。
也幸好陈国不知南山先生在这里,不然指不定还要什么下三滥的招数呢。
在林阙离开后,云歇的肩膀一点点塌陷下来,指尖缓慢的搭上了自己的唇。
光天化日。
云歇闭眼,吐出一口气,“孟浪。”
云家百年世家,族中子弟多是温和有礼之人,三岁习字,五岁读书,家中请的师傅都是当世大儒,将学生们教养的各个都端芳守礼。
小云歇见到的最如胶似漆的夫妻,也就是自己的父母了,却也不过是时不时交换上一两个温柔的眼神。
再后来大了点,进宫做了伴读,那可真是开了眼了,燕国的那位贵妃和皇帝是一等一的不知羞。
可那毕竟都是别人。
如今自己也干了一次坏事,这心里……
云歇晃了晃脑袋,起身走到书案前,将开展以来的所有战报都敲了一遍,仔细推敲。
他虽学过骑射,也读过几本兵法,但毕竟不是钻攻军事的,有些东西到底想的不全面,因此更得仔细一步三思。
陈国将患疫病而死的尸体投进军营与平城内部,看起来是想直接以病症来破坏他们的战斗力,可如今看来,虽然平城里有些严重,但军营里却是一片太平景象,战斗力并没有流失。
对方的目的显然没有达成,但是投掷尸体的举动却又停止了。
为什么会停呢?
云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陷入沉思。
陈国主将林琦云,在此战之前平平无奇,没有半点名声在外,得知主将姓名之后宣国也派人查了几次,却始终一无所获,至始至终知道的都只有这么个名字罢了。
就好像这个人是突然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般,无人知晓他的来历。
可若是他真的毫无背景,陈国的皇帝以及文武百官怎么会同意叫他为主帅?
“公子!”虎生一掀帘子闯了进来,身上还带着不知道从哪里沾染上的鲜血,正大口的喘着气,一双眼睛都瞪圆了,眼底满是惊恐。
“陈国偷袭营帐,李成全副将战死,现在敌军马上就要冲过来了,我们快撤离吧!”
李成全死了?
云歇脑海中闪过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胖子模样,昨日还与他说话的人今日就死了。
这就是战场。
云歇飞快的收拾好要紧的东西,跟着虎生一起出去。
此时外面已经乱作一团了,陈国来得突然,今日又调走了许多兵力,一股去了城中稳定秩序,令许多人前去各城镇接取草药,如今虽然算不上兵力空虚,但走的也都是精锐,大家心中总是虚着。
虽说此战未必会败,但营中自有大将聂良安坐镇,何须他这个无人知晓身份的左相留守,若是真的战事有变,他留在这里才是累赘,不如早早离去的好。
“这边走公子!”虎生拉着他左拐右拐,这里停着一行约二十人的队伍,俱是曾经东宫训练出来的暗卫。
云歇翻身上马,回头望了一眼火光冲天的营地。
若是曾经身体康健的云公子还能留在这里与他们并肩作战,只是云歇如今这副身子骨,最多只能不让剑掉在地上。
云歇指了五个人,“你们五个速去平城通知陛下。”
专业的事,还得专业的人来敢。
“是。”
几人领命,迅速策马离开,不必照顾云歇的速度之后那马是跑的飞快。
此地驻军本也分为东西南北四个大营,共同守卫中间的主帐,一方有变之时,也方便其他大营前往支援。
不等林阙带兵回来,其他营帐的援军便到了,打退了陈国人。
只是其中古怪的是,没有西大营的人。
聂良安毕竟刚来不久,尚没有认清所有人,只是觉得有些不对,扭头看向赵忠时,正发现他神色阴沉。
赵忠时环顾四周,沉声问道:“西大营的人呢!可有西大营的人在?”
仔细听来,便能发现他声音中的紧张。
无人应答。
“王诩正!”
王诩正是之前的王副尉,听见召唤立刻上前,“末将在!”
“你点八百人,前往西大营查看,一有消息立刻显人回报。”
“末将领命!”
陈国人来的方向正是西大营所在,他们能悄无声息的过来,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西大营通敌,
要么,已经没有西大营了。
赵忠时握着缰绳的手攥的死紧,脸上的肌肉愈发紧绷。
西大营,西大营,西大营……
“参见陛下!”
赵忠时猛然回神,立刻翻身下马,“参见陛下!”
“众将士免礼!”
林阙骑在马上,身后不远处的另一匹马上坐着一个头戴围帽的男子。
林阙扫视着周围,遍地尸体与鲜血,有陈国人的,也有宣国人的。正在搬运尸体的士兵见到他来都停下了动作。
“都各自下去做自己的事儿吧。”林阙说完,扭头看向赵忠时,“赵老将军,我们进营帐里说话。”
赵忠时缓慢的点头,抬脚跟在林阙身后,那带着围帽的男子也跟着过去了。
微风吹来一角,露出他光洁的下颚,正是云歇。
云歇略一偏头,目光落在赵忠时的脚上,眸光一凝。
赵忠时虽然年纪大了,但习武之人骨骼硬朗,声若洪钟,瞧着便是个能长命百岁的人。
但是如今,走路都是颤颤的。
林阙才掀了帘子就停住了脚步,周身的气场顿时冷了下来。
天子的营帐自然是最大最豪华的,里头虽不比宫里,但也是摆放齐整。
如今一瞧,踏上铺着的上好皮毛,让人横七竖八的砍了好几刀,烛台叫人推到溅了一地的蜡油,摆放在一边的书架书案更是叫人翻的不成样子,屋内还到处溅着不知道是谁的鲜血。
此时林阙格外庆幸云歇出来了。
即便他身边有暗卫,可是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总有眼神看不到的地方,若是一不小心出了意外,那林阙自己也不必活了。
林阙平稳了心绪,继续往里走,将书案上的东西挥手推到地上,自己坐了上去,道:“赵将军请说吧。”
赵忠时哑声道:“午时刚过不久,外面便起了厮杀声,在外巡逻的李成全李副将被他们抓住,尸首……他被碎尸了,丢进万军之中,如今,如今还没有拼凑完全。”
“敌军从西大营的方向而来,各军来支援时,也唯独没有西大营之人,微臣已派王副尉前去探查,目前还没有消息传来。营中伤亡正在统计,傍晚之前便能出结果。”
云歇默了一会,问道:“李富强可有什么亲眷在世?”
“没有了。”赵忠时摇头,“他原有二儿一女,大儿子早逝,次子与小女儿都在与陈国人的战争中没了性命,他本就是孤儿出身,再无亲眷。”
一人死,全家没。
云歇抬眸与林阙对视,后者道:“一定要找全他的尸首,厚葬。”
“微臣明白。”
“如今营中杂事繁多,还要多多仰仗赵将军,将军早些回去吧。”林阙道。
“谢陛下体恤。”
赵忠时转身缓缓离开,随后云歇走到林阙身边坐下,“我观赵将军平日气血充足,瞧,这也是身子骨硬朗之人,如今?”
“……西大营的将领,是他的独子,赵安。”
赵忠时与夫人薛顺益伉俪情深,两人都在平城长大,是平城的子民,后来也是平城的守护者,为平城奉献了一辈子。
那年怀帝刚愎自用,又被燕国打怕了,自那以后便认为天下的所有国家都如洪水猛兽一般,要是别人欺负上门了也不敢吱声,任满朝文武如何劝谏也不敢出兵。
那年,陈国不断骚扰平城。
赵忠时只能组织百姓自发抵御,又逢雪灾,朝廷的银子迟迟不下来,城中多少冻死饿死的百姓。
以赵忠时的官职俸禄,他们自己的小家当然不会受到影响,甚至还能说得上是优渥,可夫妻二人都是心有百姓的。
他们不仅将银子散了出去,薛顺益早年是医女出身,还为城中百姓免费看诊。
平城这样的地方,早些年连个像样的稳婆都找不到一个,生下儿子赵安之后她身子就落下了病根,又加上数年的劳心劳力,她是活生生累死的。
城外,还有一座百姓自发修建的薛夫人庙呢。
林阙拉过她的手,轻声道:“希望不是最坏的结果。”
云歇不语,只是用力回握住他。
安静了好一会后,林阙忽然开口:
“子歇,回去之后,咱们给士兵发饷银吧。”
不等云歇回答,他自顾自道:“也不需要月月给,毕竟如今的国库撑不住,且等以后再说。没有战争时,底层士兵多数还是会在当地耕种,自由能活下去的营生,咱们,咱们就沾事发吧,你看如何?”
云歇握了握他的手,轻声道:“好。”
一个时辰后,王诩正回来了。
“西大营遭人下毒,而后以火焚之,全军覆没!”
云歇立刻扭头去看赵忠时,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半分神情,唯有一双眼睛红的吓人,遍布血丝。
他身形忽然一晃,立刻有人扶了上去,大声呼喊:“将军!将军!”
赵忠时没有反应。
他只是仰头看向天空,脸上忽然笑了出来,随后喷出一口鲜血,昏死了过去,营帐中顿时又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