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箭筒拿着短弓的小少主披着兽皮制成的冬衣,像只小粽子朝她跑来。
在他身后,还有好几个牵着马儿负责看管保护他的士兵。
“没事出来跑跑跳跳,想看看有没有兔子可以狩猎。”他顶着被冻得红通通的脸笑道。
“才这么小就想着狩猎了,最近开始练弓术了吗?”她笑着摸了摸他的脸。
“嗯!”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明日朝又问他:“咲歌最近怎么样了?还好吗?”
“嗯!咲歌她又长大了一圈了。”作为哥哥的孩子脸上绽放出一点柔软的色彩:“您什么时候愿意再来府中看看她呢?”
顿了一下,他又道:“我听说,等到春天到来,你们会离开这里,是真的吗?”
她怔住,想了想,确实等到积雪消融春天到来的时候,应该会有大批的术师和巫女离开,毕竟目前无法解决狭间的异动,总不能都在这里呆上几年、十几年吧。
对此,长髓彦也问她:“您也会走吗?”
她说:“也许会,毕竟没有什么理由留下来。”
他失望地撇了撇嘴,又问:“若是离开的话,势夜姐姐是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吗?”
“您的家乡在哪里呢?”
“我的家乡吗?”她笑了,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远在天边吗?”他抬起眼睛。
“嗯,远在天边。”她低头,轻轻抚着他的脸,深深地凝视眼前的孩子。
浅浅的日光落入他仰头来望她的眼睛里,他微微攥紧手中的短弓,放轻了声音:“即便那么远您也要回去,您很喜欢那个地方吗?”
她没有说,只是往前走,任由茫茫的原野被风掀起雪絮,吹扬了稠长的发丝,空茫的目光不知落在哪里:“我的故乡到了春天会有满城的樱花绽放,漫天的花瓣飘起来,简直是樱花的国度,如今是见不到那般春景了。”
“听上去很美丽,您想回去吗?回到自己的家中。”天真的孩子踩着她的脚印,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就像一只懵懂的雏鸟。
他那么单纯地看着她:“您思念自己的故乡吗?”
她微笑起来,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停下脚步来,又弯下身,轻轻抱住眼前的孩子,看上去就像一只没有归处的候鸟。
平平淡淡的日子如水般逝去。
到了腊月的寒冬,又下了足足半个月的大雪。
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到来了,鸟兽隐去踪迹,寒梅也隐去色彩,大地一片纯白,所有人都说今年的春天会来得很迟。
明日朝收到城主叫人递来的请帖时有些惊讶,因为上边说希望她能作为长髓彦的弓术老师留下来,搬进城中居住。
作为长子的少主不会缺乏能力出众的老师,她尚在考虑,就在夜里被人轻轻敲响了窗柩。
不,那不是人。
映在窗边的影子她很熟悉。
轻轻起身,打开,一丝属于樱花的幽香先飘进鼻腔里。
站在窗边的神祗明明是那么明亮圣洁的色彩,却像没有生息与存在感的幽灵一样,抱着一枝樱花从飘飞的风雪中走来。
就像衔着花枝前来啄窗的鸟儿一样,他弯着一如既往的笑,漂亮到让人神魂颠倒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轻飘飘地说:“城外的樱花开得早,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枝樱花,我摘来给你。”
她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眼。
恰逢一阵大风刮起,飘扬的落雪纷纷扰扰地灌进来,他的手像柔若无骨的蛇一样,轻轻游离过来,牵住了她的指尖。
“要一起去赏夜樱吗?”
她拒绝了他。
她没有大半夜去赏樱的雅致,即便她不是很困。
但她还是收下了那枝早樱,将其插在了屋里的壁龛中。
那一夜过后,寒冷的大雪终于停了。
温暖的阳光洒下大地,新绿冒出枝干,百花开始绽放,覆雪的枝头占缀着许多艳丽的色彩。
明日朝接受了城主的聘请,在一个温暖开花的春日搬进了城主府中。
如她所想,让她作为弓术老师留下来的提议其实是长髓彦提出来的,也许是因为那一晚找到了迷路的他,再加之丧母得太早,在那半年照顾咲歌的时间里,小小的少主将她视作了亲近的姐姐。
也许是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在加之确定留下来后,她开始陆续收到一些来自异性的礼物。
她本就有一副年轻又貌美的皮囊,对外的性格也算不错,如今又成为了少主的老师与他们走得近,一时间求爱的人就多了起来。
都是一些很常见的东西,胭脂唇膏,还有发带衣裳,有些是家中自己腌制的蜜果肉脯,这个时代还没有赠和歌的风雅,一切都很实际,若是有情意的男女相约去外头的草丛里滚上一圈也算私定终身了,很多人来约她出去赏樱踏青,都被她一一回绝。
后来,听说他们很多都发生了意外,要么失足落水,要么疾病缠身,甚至有些被小偷窃了不少家财,都是些没有害及性命的倒霉事,但都让他们没有多余的精力肖想其他。
取而代之的,她的房间里开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各种东西。
先是衣裳胭脂发带,然后开始变成绘卷书画,后来甚至变成了珍珠宝石金钗。
那些数不胜数的礼物堆在一起,是多到会让人怀疑她私自敛财的地步。
她知道这是谁送的,也都接受,照单全收,但从来不会回礼。
直到房间里出现了一副上好的弓箭
轻轻地拉动弓弦,噔的一声,细线颤动不已,声音相当动听。
她将长箭搭上弓,锋利的箭矢对准了烛光中的影子,说:“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欠我一副弓箭。”
对方化作少年的身形端坐在屏风旁,没有一丝恐惧,只是似笑非笑:“这么多东西,你看上去就对这个最满意。”
“也不是。”她将箭收回:“你送的所有东西我都很满意。”
“哦呀?”轻轻挑了一下眉,那张青涩但漂亮到完美的脸微微加深了笑意:“真的?”
“真的。”她点了点头,目光一直落在长弓上:“都是些女儿家的东西,也很上等,等到咲歌再长大些,我可以送给她,就当为她攒嫁妆了。”
对此,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用紫罗兰的眼睛瞥了她一眼,那样的目光散漫又冷淡,好像在谴责她的不解风情。
咲歌已经长大许多,明日歌看着她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如今她已经是个相当漂亮的小女孩了,还一直和长髓彦一样追着她喊姐姐。
相比于她,八岐大蛇根本不在意这座城里的任何一个人类,即便他已经造访了这里几年的时间。
但他还是喜欢亲她。
青杵上的烛光摇曳,平整的镜面映照出她开始梳发的面容,某一刻,苍白的手指搭上了她的肩,身后属于少年纤瘦的身形倚了过来,就要点在她的唇上。
但是明日朝制止了他:“不要用这副样子。”
“怎么?”他一顿,掀起的眼睫同他的发丝一样,是一种柔和又圣洁的白:“不喜欢这副样子吗?”
他的脸靠她极近,双手微微施力按住她的肩,不让她有逃跑的可能,那双罗兰色的眼睛明净漂亮得几乎让她溺毙。
她蹙起眉,没有动摇:“这副样子太小了,看上去才和十来岁的长髓彦一样大。”
“原来是这样。”他的微笑稍稍沉下来:“但之前你不也和那么年轻的须佐之男做过吗?甚至更过。”
她怔忡了,左思右想了好久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和须佐之男联系起来。
最后她才有些恍然大悟,她好像曾经是做过一个有关于年少的须佐之男的旖旎的梦。
她都快忘记了,他怎么还记得?
但她没有让步:“那只是个梦,又不是真的,须佐之男不会做那种事,总之,我不和小孩子接吻。”
他也开始不依不饶:“你怎么知道须佐之男没有做过?”
她叹了口气:“须佐之男不是那样的人。”
他突兀地笑了一声,声音很轻。
但是他旦笑不语,最后还是变回了她熟悉的姿态。
当他准备再次吻上来的时候,明日朝突然又道:“八岐大蛇,你如今,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他微微一顿。
她那么平静地看着他,说:“虽然只是猜测,但正如我想从你这里知道须佐之男的去向一样,如今,你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对吗?”
她说:“要不然,自从高天审判后,你为何如今要这么温柔地对待我呢?”
夜里有绯色的飘樱拂进窗口,这些年来城中的樱花树慢慢多了起来。
他没有回答。
镜面上,轻盈雪白的影子只是沉默地向她轻轻伏了下去。
时间一晃而过,在城中的日子平静如水,宛若白驹过隙。
这个时代,男子十三、四岁也可以开始娶妻生子,长髓彦有天突然带回一位漂亮的少女介绍给她看的时候,明日朝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青涩漂亮的女孩是城中某户商户的长女,有一头很长的黑发,笑起来有些羞赧,漂亮的黑眼睛仿佛会说话。
明日朝感慨自家的猪终于会拱白菜了,高兴地献上了自己的祝福和礼物。
情投意合的男女进展得相当顺利,长髓彦第一年带回来给明日朝看,第二年就与她结为夫妻,第三年,他的长子佑兰丸就呱呱坠地。
已经初为人父的长髓彦开始接管城主的职责,近年来,城主的身体已经不太好,自妻子故去后,他没有再娶,而是全身心地建设城邦和培养自己的两个孩子。
曾经在黑夜里因迷路而哭泣的孩子如今已经是能策马奔腾、挥刀斩敌的将领了,而咲歌也生得愈发漂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是还有些黏她。
大家都在变化,都在长大,时间的痕迹能在所有人的身上得到明显的展现,就连城邦也变得越来越好,每到春日,曾经平旷的绿野都会被漫天的绯樱占据取代。
在这之中,她这个十年如一日没有变化的人就显得异类起来。
城中的术师来了一批又一批,走了一批又一批,狭间松动的封印还是没有得到解决。
她曾经去拜访过镇墓兽,对方开始跳脚地说八岐大蛇确实有了复苏之象,它能驱赶前来的妖邪,但却始终无法吓退扎根于此的人类,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它还问她,你有帮我去找小金毛吗?
答案是没有。
它也不失望,只是有些寂寥地发出闷哼,说她是个骗子。
“因为我自己的事情还没完成。”
她只能这样请求它的谅解。
城主是在一个温暖的春日走的。
生前带领父老乡亲在乱世中迁陡扎根的领头羊也终于疲累地倒下了。
此生无憾,只想与黄泉中的妻子团圆,他唯一放不下的只有自己的儿女。
在临死之前,没有任何托付的言语,他只是深深地注视着明日朝没有变过的容颜:“来自高天的神使,请您一定要继续引导我的孩子们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
长髓彦彻底扛起了城主的担子。
也许是有所察觉,在办完父亲的丧事后,他和咲歌一齐坐在她面前,对她说:“作为我和咲歌的姐姐,留下来吧,势夜姐姐。”
他说:“我们的母亲逝世得早,咲歌没有母亲的记忆,您当时出现得太过恰巧,仿佛命中注定一样,我从那时起就将您视作长姐,所谓长姐如母,一直以来,您在我们的心目中都是那么重要。”
于是,她的身份变成了城主的姐姐。
那些年,人与人的战争没有停歇,各地依旧在争权夺利、兴邦建国,更有甚者打着天照大神的后裔子嗣之名开始以宗教的性质拉拢人心,招兵买马。
在那样的乱世中飘摇,城邦与城邦之间的利益绑定变得越来越烈,以联姻形式的结盟已经不太罕见。
她身份的转变带来了更多的馈赠,也吸引了更多的人上门来谋求利益。
十几年不变的容颜终究会引人口舌,传到他人的耳朵里不知就变成了什么样的臆想,有人说她是妖,有人说她是仙,但是,求娶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为了减少那样的觊觎,长髓彦开始对外宣称她体弱多病,不宜见人。
温暖的春日,长髓彦引见她见一个人。
据说那是外来的使者,是不可交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