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古戏台越近，我越能闻到一股强烈的香味，这味道并非花香果香，反倒是一股油的香气，并且不同于葱油的刺激或是橄榄油的青草味，却非常浓厚，微微带些甜味，我猜想也许是某种动物油脂。走到近前我才发现，除了我们两个和患者，台上还有四位寻常打扮的人，是较为年轻的两男两女，都一脸好奇地看着我和叶潾。

台上的铁架吊着一口方锅，锅身应该为铜质，锅壁厚重，下面的柴火堆的很高，里面正咕嘟咕嘟地煮着些什么，飘出阵阵浓厚的香气，我刚刚闻到的味道似乎就是来源于此。

老村医态度和善地示意我们几人站成一个圈，将轮椅上的老人围在中央。我没有急着照做，而是静观其变。看着台上其他人如何选择。依着村医的吩咐，他们都站到指定的位置，老村医侧身招呼我过去：“孩子，请吧？”

我硬着头皮走到叶潾身边，面对着人群，旁边就是那口煮着东西的大锅。我伸头看了一下，顿时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热气，周遭的空气都因受热而扭曲，只是火堆太高，看不清里面煮的是什么东西。

等我们选择了各自的位置站定，下面的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但与之前的混乱不同，本村的村民们纷纷自发涌向台前，很快就将前排的位置挤占得水泄不通。这些衣着朴素的村民高仰起头，望着离地两米多高的古戏台，如同一群被抻长颈子的大鹅。他们站在台下一动不动，只是很小声的嘀咕什么，这种低声的窃窃私语让我极其不安。台上两侧的鼓手都已准备就绪，老村医重新走回话筒前，清了清嗓子后朝着台下喊了一句：

“可以开始喽！”

随着他手臂大力向前一挥，台下的村民们竟然开始整齐划一地左右摇晃起来。与此同时，从这些高矮胖瘦，男女不一的口中，高唱起相同的曲调，几百人的声音无比洪亮，直达云端，震得我头皮发麻。

乡民们的普通话并不标准，我无法听清他们口中都念着些什么词，只感觉这歌声没有太明显的高低起伏。戏台边角的四名鼓手开始呐喊着口号擂响大鼓。我偷眼看了看周围的几人，他们也和我一样惶恐不安，不知该做些什么，身旁的铜锅沸腾得更加剧烈，扑面而来的热浪使我内心更加焦躁不安。

这时，我肩膀忽然搭上一只手，竟是那个老村医，他正微笑着冲我摇头，老花眼镜下的双眼似乎正散发着奇异的热情。他身后站立了一名白褂红腰带的汉子，正双手捧着一盘用红布包裹起来的物件。

老村医笑呵呵地将一叠铜盘分发到台上的几人手里。我接到后端详，这黄铜盘的边缘处有着四个凸起的长波浪纹样，依次首尾相接，是盘上唯一的装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叶潾手中摩挲着铜盘的边缘，神情依旧严肃，朝我轻轻摇了摇头。这时老村医已经从铜锅里取出一壶滚烫的液体，给我们六人以逆时针的顺序开始分发。随着壶中的液体浇在第一个男生手中的铜盘，发出“咝啦”一声响。我心里顿时一沉，以金属的导热程度，要是被这热油一浇，恐怕我们几个捧着盘子的手都要完蛋。

但那男生忽然惊奇地叫了一声，神情也从紧张转为好奇。他双手捧着的铜盘里正冒出油香味的热气，却并未将他的手烫伤。其余分到热油的几人也面露惊讶之色，有人偷偷用拇指伸入盘中，却丝毫不见损伤。很快就轮到我和叶潾，看他们反应后我早有准备，顺利地用手中铜盘接下倾倒的热油，果然并未感到被烧伤的剧痛，只有类似暖水袋的适宜温度。

油的颜色清澈透亮，略微发黄，味道十分浓厚香醇，我忍不住多吸了几口，想着临走时要不要带一瓶留着炒饭。老村医赞赏地看我一眼，走到叶潾身旁时脚步忽然一顿，本已倾斜的油罐又正了回来。我清楚地听见叶潾一声冷哼，把盘子顶在指尖玩起了平衡。

老村医绕过叶潾，来到我们六人围成的中央。他对着轮椅上的老人踱了一圈步，最终站在老人身后，紧接着举起油罐，朝着老人直直倾倒下去。

事情发生的太快，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老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热油浇了一身，却根本无力挣扎，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吼叫，他全身的皮肤都浸满热油，从身上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我们几人都被这突发的事件吓得不知所措，叶潾当机立断，扔了盘子就要去营救，反被两名大汉扣住手脚，只好与他们缠斗起来。余下几人也都乱成一团，手里拿着盘子不知如何是好。老村医却表现得极为镇定，没有理会台上混乱的局面，他放下手中油壶，从容地转身揭开盘中红布，映入眼帘的是一枚鸡蛋大小的红丸。

看到这红丸，我不由得想起叶潾颈上所带的珠子，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老村医拈起盘中红丸，朝台下展示一圈，便将它塞进老人口中。说来也奇怪，这红丸形状很圆体积又大，应当十分难以吞咽，但它放入老人口中时却格外顺利，沿着老人缺少牙齿的漆黑口腔一路下滑至喉咙，连同老人颈部那层干瘪的皮肤都被撑得饱满起来。

红丸并未在喉部停留，而是继续滚向老人身体的更深处直至无法看见。与此同时，老人悠悠转醒，发出一声颤抖的长叹：

“诶呦……我，我这是怎么啦？”

“爸！”台上的一男一女见状大喜过望，朝着老人猛扑过去：

“您有精神了？能说话啦！”

老人借着儿女的手缓缓站起，不可置信的表情一转为惊喜：“我腿上有劲了，心脏也不疼……好了，这下全好了！”

台上的几人都愣在原地，就连叶潾也露出惊愕的神色。大病初愈的老人甩开儿女，试着向前走了几米，脚步依旧稳健，他颤巍巍来到村医的面前，扑通一声便朝着他跪下：

“您真是大慈大悲，在世的活菩萨啊！”

人群如同煮开的汤一般沸腾起来，台上的参与者，旁观者都在庆贺老人的新生，他的一双儿女跪在布满油渍的戏台，虔诚地把额头贴在地面。隔着铜锅内升腾起的油烟，老村医的脸在透明的热气中呈现出波动的纹路，我看到他正嘴唇微动，无声地朝我示意。

老村医并没有过多停留。他将擂鼓的几人留在台上，自己缓步走下台阶。叶潾远远地望了我一眼，随即跟在他身后，我清楚地看到她将红色的刀尖顶在男人后心。我心里一紧，忙跑过去与她站在一起。

叶潾瞥我一眼低声道：“多管闲事。”不过却并没有驱赶我，只是活动了几下手腕，用刀尖挑破了老村医外套的白大褂。老人身体微不可查地一抖，但并没有回头，径直走向不远处一间平房，我紧跟在两人身后进屋。

房间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陈设，与寻常的乡下卫生所相似，或许还要更旧一点，涂着一层干净的天蓝色墙围，黄木窗框上挂着深蓝色纱帘。身后书架装着的档案，资料，都用木夹整理好，成摞地堆叠在上面。周围的一些医疗陈设看起来有些年头，在压着玻璃板的木桌上摆放着白底蓝边的搪瓷托盘，如今已经十分少见了。

叶潾头也不回，对我道：“把门关上。”

我回身合上了那扇总发出吱呀声的木门，又顺手将窗帘都解下来关好了，房间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这样行了不？”

叶潾没有回答。她倚在桌角把玩起手中的红刀，偏过头注视着老村医有些佝偻的背影：

“你可以开始解释了。我会根据你的回答……给你一个合适的死法。”说到这她手里的动作一顿，旋转的刀尖刚好正对着老人的脖颈：

“毕竟，我还没见过不吃人的妖怪呢。”

老村医终于缓缓转身，手里拎着的竟是个铝皮烧水壶。我靠墙站着，有点紧张，生怕他忽然大笑三声后，把开水当做暗器朝我们泼过来。所幸老头只是长叹了口气，又从身后的书架上取下三个倒扣的青花瓷茶碗，放到叶潾正靠着的书桌上，拿着坑坑洼洼的水壶一一注满。

“姑娘，来喝点茶？”

他这样一客气，反而让我无所适从，刚打算婉拒一番，老村医又慢悠悠地开口，未曾说话先长叹一声，才对着叶潾道：

“叶姑娘啊，别看我在这穷乡僻壤，也是听说过你的。你若是真想杀我，在上台之前早就动手了。但你并没出手，肯定是要从我这里打听点什么，既然如此，我肯定不会让你白来一趟。”

叶潾颔首：“前缀这么长么？再不说正题，你这辈子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老村医道：“我认得你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