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推开那扇门时,出乎意料的,老村医竟然还在那里整理着材料。听见我推门的声音,只是略微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那双与叶潾相似却又不同,埋在皮肤褶皱下的紫色蛇眼正闪着微弱的光彩。
“怎么是你呀,小姑娘……来都来了,请坐吧。”
我坐在他所指的椅子上,把来求药的目的跟他说了一下,心里已经有了随时会被拒绝的准备。果然不出我所料,老村医听明我的来意后,便停下手上的动作,饶有兴味地观察着我的神情:
“听你所讲,这对夫妇与你素不相识呀。为两个陌生人来独自面对我这种妖魔,值得吗?”
“我听了老先生的话,感觉很有道理。”我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啊,叶潾不在的时候,说这些让人感觉好受多了:“便认定您不是不通情理,滥杀无辜的人。再说……那老大娘哭得实在可怜,我受不了她那样求我,就过来找您了。”
老村医没有动作,依旧用那双蛇眼上下打量我,良久才缓缓开口道:
“这世上的人哪个不可怜哪。你如今看她可怜便来讨药,倘若第二人求你又该当如何呢?百人,千人呢?”
我心下一沉,便知道这事算是告吹了,但又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垂头不语,手不自觉地抠起衣角。就在这万分尴尬的时刻,我忽然听见一声大笑。老村医一边摇头,一边拉开下方抽屉,从中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盒放在桌上,语调里仍是止不住的笑意:“这事说来复杂,想通倒也不难。当年穆天子西巡,为的也是求访西王母,获得不死药。上到帝王将相,下到庶民百姓,哪个有不怕死的?连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哉?”
老村医一边说着,一边将锦盒塞入我手中:“我不能给他主持浸油,叫他和着外面溪水服下也是一样的。给她拿去吧!”
我愣怔了片刻,只得呆呆接下。心里却对他态度极为不解:为何之前还在埋怨我心软,之后却这么爽快便把药交与我,便试探着问:“您就这么给我了?您不怕这事万一泄露,您的规矩也就被毁掉了。”
“姑娘,我相信你是有分寸的孩子。”老人泛白的浅色双眼狡黠地注视着我:“制药的是我,手里有药的是你,而规矩是给他们定的,何足为外人挂心呢?这丸药给与不给,一切在你。”
我听他这般讲话,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逐渐意识到,或许叶潾是对的。这老人表现得再温良无害,归根结底也是能把他人性命死死捏在手里的异类。不敢久留,我连忙把药盒揣进兜里转身告辞,老村医忽然叫住我,将一叠整理好的蓝皮档案放在我怀中:
“忙了半天,总算收拾出一摞。小姑娘,你拿着这些药方。我这辈子是出不了村了,你带着它去外面,或许还有用处。”想了想,又叹道:“我承蒙叶姑娘之母的恩惠,本该在此苟全性命,不应有非分之想。但究竟是半生的心血,还是割舍不下,这卷就当是给你留个纪念吧。”
我急忙道谢,双手接过古旧的档案夹,便倒着飞快地出了门。等赶到约定好的地点,那位大娘还在原地焦急等待。我没有上前,下意识走到墙角的阴影处,在手里紧握着锦盒。
在此之前我完全没意识到,老村医的一席话会对我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正如他所言,这颗药的去留全在我一念之间。这是颗可以使人活命的药,甚至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只要简单的吞服,就能让一个人在瞬间重获完整,健康的生命。
以人类目前所见的疑难杂症而言,一场手术的价格几万到几十万不等。为了延续生命力,一些有足够资本的人也会不吝以特殊手段践踏于他人之上。像我们之前遇到的那名贵妇人,不就早与这个村医有过勾结吗?
我的手心攥出了汗,手里的药盒变得冰凉而沉重。或许我应该重新考虑这枚药丸的归宿,将它用在更值得用的地方,或许是缓解我们的资金压力,或许是用在某次战斗上。只是不该如此草率,将它如此轻易地交给一个几乎没有任何价值……
我猛然停住思绪,心中不由得为这种想法一阵后怕。我定了定神才从角落现身,将药丸交给等待已久的女人。那女人见我出现,紧张的神色才略微缓解,又见我满头满脸的汗,便惶急地问我发生了什么。我现编了一套瞎话,把讨药的过程讲述得万分艰险。女人听得连连点头,想了想又掏出几叠钞票让我收下,我象征性地拿取了一部分,又千叮万嘱她半个字都不能对外透露。
女人自是感激不尽,检查完毕后将锦盒收好,又哭又笑地拉着我说了无数好话。我自从和老村医谈话后,心里一直有团乱麻似的难以解开,面对女人的话只是胡乱应付,又见天色已晚却找不到叶潾,便问道:“大娘,你看见过和我一起的那个女人了吗?”
“是那个高妹呀?”大娘微微一愣,随即为难地摇了摇头:“没见到过。但村里为我们安排了住宿,外来的都住在一处。我带你去那片找一找吧,兴许就能见到她呢?”
我看天色已晚,又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便想着若是能找到叶潾最好,找不到暂住一日,晾她一晚上,第二天再去找她也不迟。便跟随大娘去了住处。往村子里又走了些距离,果然见身穿现代服饰的人群多了起来。这一片的房子全都是不高的小楼,约有四五层左右,楼体刷成浅粉色。如果不是门前都是灰尘四散的黄土路,我甚至会以为这是哪个跟不上时代的小县城。不远处也有一些穿着朴素的本村人在做着简单的农活,或提着扁担吆喝着卖些小吃特产。
由于没有汽车行驶,这里显得十分安静。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煮饭的香味,炊烟袅袅升起,让傍晚的村庄多了些烟火气。我随着大娘来到他们居住的旅社,见登记处挂着黑板,窗口还是木头框架撑起几片玻璃,便真情实感地笑了一下。大娘好奇我在做什么,我便告诉她这跟我大学的陈设一样古老。
大娘上下打量我一眼,露出惊奇羡慕的神色:
“妹子你小小年纪,还是高学历呀!”
我愣了一下,对她的赞扬有点尴尬。大学生太多了,这并不是什么令人骄傲的成就,但最终也只是讪笑一下作罢。前台是一名六十多岁的妇女,脸上架着副老花镜,烫着有些古板的卷发,用她的红指甲点在登记本上,告诉我该签在哪里。我乖乖落笔,随手签了个假名字后交给她。
大娘便跟前台接待张罗起我的住处来。接待员翻了翻盒中的钥匙道:“你是自己一个人?我们这里没有单人的房间,别的房也都住满了。你要是想在这住的话,楼上有个女人自己开了双人房,你去跟她拼一拼吧。”
大娘的神情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声对我道歉:“真对不起呀,小妹子。我没想到这时候就全住满了。要不我给你找找别人家?”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在这住下,便道:“没事大娘,你正好也住这栋楼不是吗,我们离得近还互相有个照应。”
见我决定住下,前台便告诉我房间号码,叫我自己敲门和住客说。我便和大娘一起前往楼上,她住在我下层,便千恩万谢地告辞离去。我拎着包裹又上了一楼,找到房间敲了敲房门,侧耳细听。
从里面传出一声警惕的问话:“是谁?”
听清了声音后我暗暗咋舌,心说怎么就能这么巧。便老老实实将包裹放在地上,对着门中人交代一遍来意。我讲述完毕,那人好像没听见般不再应答,房门岿然不动。
我想了想,只好硬着头皮补上一句:
“我错了,叶潾。”
房门应声而开,叶潾正倚着门框对我怒目而视:“滚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