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在这?”
叶潾语气轻巧:“当然是在做无意义的事呀。消磨时间,到处闲逛……”她正努力和靠墙那张单人床的床单做着斗争,眉毛自己较劲往上立着:“哈哈,真好笑。不如你去猜猜我们隔壁住着谁?”
我看她一副拒绝合作的样子,只好依言推门,探头向外看去。走廊深处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架轮椅,椅背上布满油渍和灰尘,在瓷砖上拖出长长两条反光的痕迹。
我立马缩回头关上房门:“是那个幸运老头?他就住在这里!”
叶潾连眼神都懒得给我:“不然你以为我开这个房间的目的是什么,疗养吗?”
我再也受不了她这种夹枪带棒的语气了。但毕竟是我有错在先,只好拼命缓和气氛,试图消解她的怒气:“叶潾,其实我想了一下,你说的或许是对的。”
叶潾挑了挑眉放下手中的床单,也懒得装干活了:
“哎呀,能得到你的赞同还真是荣幸呢。”
我叹了口气,坐在她铺好的床边,把如何遇见大娘又如何讨药的过程讲给她听。末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叶潾:“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那个老村医的态度,就好像他在试图让我做出选择,但那种感觉我讲不太清,也许是。”说到这我小心地看了叶潾一眼:“他在抛弃人身后,所思所想也与常人不同了吧。”
叶潾跷着腿坐在另一张床上,用手撑着下巴:“是吗,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只是……”我吞了吞口水,不知为何嗓子里有点发干:“叶潾,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改变。”
说完这句话并没有让我得到缓解,周身的压抑反而更加沉重。听完我所说的话后,叶潾一言不发,默默站起身来。我本来以为她会自顾自离开,或干脆打我一顿。没想到的是她竟来到我面前,又把手放在我头顶。轻微的压力和温度正从上方传来,我不由得愣住了。
“原来你在害怕啊。”叶潾的声音低沉而笃定:“是从我第一次告诉你真相的时候吗?跟着我的时间里也一直都在紧张……”
“是有点。”我承认:“但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只要我们两个呆在一起,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叶潾没有回答,她背过身去,静静伫立了很久。房间里只能听见窗外风吹动树叶的声音。良久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来到我身前半蹲下,顺势抓住我的双手,声音轻柔和缓:“小菲,我向你保证。站在这里的人,一直以来都是我自己。过去也是未来也是,我绝不会变成那副令你害怕的样子,向你发誓我不会。”
她稍微侧过头去的时候,一些细碎的金色发梢扫在我的皮肤上。我低头看着叶潾的脸,光洁的皮肤与精巧下颌的构成,她没有化妆时眉毛很淡,压低的眉骨显得表情冷峻,但她的眼睛却一直望着我,即使这是一双如同透明紫玻璃般的蛇眼睛。
远不像爬行动物没有内容的空洞目光或狩猎时的锐利,叶潾的眼睛聚焦在我的脸上,展现出诚恳而认真的神色,她手心的皮肤正在散发微弱的温度。我注视着好不容易比我矮上许多的叶潾,用另一只手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叶潾,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还有,你是不是觉得你刚才说的那些老帅了?”
刚刚还半跪在地上的叶潾飞快地抽出手起身,整串动作一气呵成。
我对着她的背影进行补充:“而且你真的对你这段发挥很满意。你用那种‘看我迷不死你’的眼神用了整整五次。”
“够了!我发誓我今天一整天都不会跟你说一句话!”
叶潾朝我大喊的声音整栋楼都能听见。我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件事就算翻过去了。
“这下能跟我说说你的计划了吗?”等收拾好一切后我再次问起。叶潾看起来心情不错,主动把我们两个分开后她的行动讲给我听。她一直对这座村庄和古怪仪式抱有怀疑,因此在我们分开后便尾随着他们的花轿,这一家人先接受了村民的宴请,随后便在众人簇拥下安置在这里。
“他们和村民交谈时,说过要在这里再留些日子后再离开。我猜是他们对药的作用仍有疑虑,想看看后续效果吧。”叶潾朝窗外看了一眼,这个房间刚好能看到远处的小广场,朝另一边方向望去,那里有一片爬满青藤的危楼,斜斜地插在地面。那里原本应该是一个小型林场,满地都是砍伐过后遗留的树桩,周围的空地零零散散地围绕着几家住户,从烟囱里缓缓冒出几缕灰色的炊烟来。
叶潾指尖卷着垂落的发梢,与我商量对策:“那么我也决定近距离观察他们几天,最多不超过一周。如果没什么意外,你和我就从这里撤退,先去帮老头子。这个主意怎么样?”
她说话的时候嘴角一直保持着微小的弧度,眼瞳闪闪发亮,仿佛对自己的安排很是期待,并笃定了计划的成功。我点了点头,正打算询问她接下来的打算,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叶潾和我对视一眼,便起身来到门前,隔着门问道:“是谁?”
外面传来熟悉的女声:“小妹子是你吗?我上来看看你。”
是那位大娘的声音。我点了点头,让叶潾把门打开。叶潾把刀别在腰后,为她开了门。大娘见到叶潾吃惊不小:“呦,你们俩在一起啊。刚才你妹妹还找你呢。”
我解释说我们俩刚好遇见。大娘笑得更开心了,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我让她坐在我的床上,问道:“大爷身体好些了吗?”
大娘忙不迭站起来,点头连声道:“好多了!我是来专程找你道谢的。我按照医生的方法,一歇下就给他吃了药,眼瞧见他气色比之前红润好些,身上也没那么疼了。”说着说着她居然抹起泪来:“我,我真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
叶潾站在墙边,神色不明地瞥了我一眼。我费劲办法才堪堪劝住大娘,她擦擦眼睛,又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好不容易得了空,我才问她:“那你们是要准备回家了吗?”
大娘听我这话,又是止不住的笑意,伸手揩了揩眼角朝我笑道:“是。我俩瞒着家里人出来,得赶紧回去了。老头子身体刚好,我打算再让他歇一周,就带他回去。”
叶潾轻轻咳嗽了一声,我猜是因为她感到被冷落而不爽。她朝着我们两人挤出一个笑脸:
“这么巧。我们也打算一周之后回去呢。”
“呦,这感情好。”大娘顿时眼睛一亮,热情邀请起我们来:“不如咱们几个搭伙一起回去吧。你看,我这有现成的车,随时都能走,不比等大巴方便?”
我看了看叶潾,见她纡尊降贵地点了点头,便也同意了这个安排。大娘更是喜不自胜,又和我们二人聊了好一会还未尽兴,索性一同去外面吃了晚饭,还在临出门时叫上了大娘的丈夫。那男人显然与之前那副病恹恹的模样截然不同,面色红润,腰杆挺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洪亮了不少。
我们几人来到村里的一户农家菜馆,大娘执意请客,我拗她不过,只得推推搡搡地互相点了几样东西:清蒸鳜鱼,韭黄炒蛋,笋干炒肉,肉丸白菜煲,煎豆腐。叶潾没有参与这项活动,在菜馆的小院里四处闲逛,忽然惊喜地叫出声来:
“这地方有酒!”
老板娘四十余岁,肤色略黑,身上系着条白布围裙。听到叶潾说话后便笑道:“对,都是我们自家的纯粮食酒,给你们打点尝尝?”
我不喝酒所以谢绝了。叶潾倒是饶有兴趣地接过酒碗。在陶质酒缸被打开时,除了辛辣浓厚的白酒气味,我似乎还闻见了一丝熟悉的味道,却一时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叶潾抬碗轻抿了一口,随即展颜笑道:“劲还挺大的。”
那家的丈夫也是嗜酒之人,不顾大娘的劝阻,也笑呵呵拿着小碗尝了起来。喝了两口不由得感叹道:“馋这口好久了。自从你们大娘带着我看病,这几年愣是一口也没喝过。如今可好了,这下想吃什么,喝什么,她可管不了我喽!所以说孩子们,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啊!”
大娘嗔怪地看了她丈夫一眼,嘴角却有掩饰不住的笑意,在桌下轻轻握住了男人的手。见状我便不再阻拦,很快酒菜便都上齐,鱼是从湖里打来养在水缸里,现杀现做,仅仅用简单的姜葱调味也很是鲜美。青菜豆腐之类虽不是什么珍贵食材,衬着室外凉棚下的晚风也有种闲散的野趣。
已上桌的白菜肉丸用小火熬煮,汤汁做了勾芡,闷闷地咕嘟着,发出些极美的香味。已经很久没吃过这样一顿的正经饭了。叶潾今天似乎很高兴,捡了两口鸡蛋后便放下筷子,拾起一旁的酒碗和大爷斗起酒来。把大娘看得连连咋舌,一个劲劝:“姑娘你多吃点菜啊。”
叶潾抿了口酒歪头笑道:“多谢好意。但我在控食,吃不下太多。”
我从饭碗里抽空抬头告诉大娘:“没关系的,她平时就吃这些,不必管她。”
大娘见状,也不再说什么。我们四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又过了许久,连那位大爷都被叶潾喝到站不起身,靠着椅背昏昏欲睡。叶潾忽然放下酒碟,低声问我道:“这里有没有卫生间?”
这话刚好被路过的老板娘听到,手里端着一摞盘子随口应答:“我们这都是乡下的地方,哪有什么卫生间啊。要去解手的话,倒是有个旱厕。”她朝远处黑洞洞的夜色中随手一指:“我们平时都去那里,荒山野地的没人管。”
叶潾动作一顿,满脸尴尬。起身推开座椅道:“你们继续吃吧,我去去就回。”说罢就抬腿往老板娘所指的方向走去。我连忙放下筷子,朝两夫妻致意离席,打算陪叶潾一起去。大娘的神色有些不放心,但在我的坚持下也就安坐下来。
我小跑了几步追上叶潾,给她打着手电照亮。此时已是深夜,大部分的照明灯几乎都熄了。偏僻乡村的夜晚一片寂静,我们踏着昏暗的月光前行,离人群聚集处越来越远,除了偶尔传来的虫鸣,能听得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这时,我听到身边的叶潾开始吃吃发笑,而且笑声越来越大,不由得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拿手电往她脸上晃了晃:
“怎么,你喝多了?”
“胡说,我是不会醉的!”叶潾得意地摇了摇手指,忽然朝我转过头。即使光线昏暗,她的眼神依旧清亮,在掠过的手电灯光下呈现出玻璃一般的色彩。
在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我能闻到从她嘴唇里透出的淡淡酒味。叶潾脚步轻巧地走在我前面,时不时跳到我的影子上,若踩中了就得意地回头朝我微笑。她一步一跳地重复着这种无聊的游戏,忽然又笑着开了口:
“没什么,小菲。我不过是觉得,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你在说什么?”
“那女人的丈夫恢复得那么好,我很高兴。他的身体没有出现异常,或许我们可以提前准备离开了。”
叶潾的鞋尖又一次落在我的影子边缘,这次她没有再跑开,而是和我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看到他们的笑脸,我第一次感觉,我所做的一切或许不是毫无意义……但不仅仅是为了他们,也为了我自己。”
叶潾等待着我追上她,随后与我并行。我们来到了一处杂草丛生的山坡,四周寂静无人,只有叶潾的声音持续传来:
“这样算起来,很快我就可以去协助老头子拿到那把枪,然后让一切都回到正确的轨道上。不需要战斗,不再有奇怪血统的纷争,我会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和你,还有老头一起过上正常的生活。在十几年后回忆起这段事情,我或许还会觉得很好笑呢。”说着她忽然把话题转向我:
“那你呢,小菲?”
我注意分辨着脚下的树枝和杂草,尽量减小自己因为爬坡而产生的喘气声:
“我可能会觉得这段日子很疯狂吧。”
叶潾微笑着的目光始终投在我的脸上:
“只要你记得就足够了。不管我以后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永远不会忘记这些经历……谢谢你,小菲。如果没有你陪我,我是一定无法独自走到现在的。”
我猛地回头盯着她闪闪发亮的笑容,终于得出结论:“你绝对是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