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只有蛐蛐不知疲倦地在窗外叫着。
一只柔嫩的手持着银针挑了挑灯芯,待室内光线亮了几分,便又拾起一旁的刺绣继续做着活计。
只见薄如蝉翼的透明织物上,正面勾勒了一朵富贵的牡丹,其上彩蝶灵动纷飞,反面则是池塘里的锦鲤戏水图。透过织物可以看到后面的桌椅和穿梭的柔软手指,但两面的刺绣却未在对面留下丝毫影子。
任谁在翻过这织物之前,都不会相信另一面的刺绣是完全不同的图景。
这便是曾经名满修真界的祥云绣庄的娇女魏露华的技艺。
她手中的任意一副成品拿到外界,都是千金难求的珍品。
一阵急促沉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有些慌乱地拉开抽屉,想要将刺绣收起来。外面的人却已然一把推开门扇。
烛火被冷风吹得摇摆不定,落在对面墙上的影子反复拉长、扭曲。
苏方生走进屋中,将她的刺绣劈手夺过,将织物的一角置于烛火之上,任由火舌贪婪舔舐这珍贵的刺绣,将她半月以来熬夜的心血转瞬化作灰烬。
他的声音冷静,似乎无喜无悲。但她晓得,这便是他动怒的前兆。
“你打算带着这些东西躲去哪儿?”
见刺绣已被毁损,女子安静下来,低声道:
“我太久未碰过这些东西,想看看手艺是否荒废了。”
苏方生见她乖巧样子,心中柔软处一动,抬手伸了过去。
她见到一只大手捏住了面纱一角,心口砰砰跳起来,十指紧张地绞在一起。
那只手停顿了一会儿,最终仍是松开了手指,垂落下去。
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自嘲地笑了笑。
明知他不会揭开,为何仍会失落。教她想将这颗不争气的心剜出来。
苏方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灵儿,我给你的禁地令牌可还在?”
灵儿点点头,起身作势去取,肩膀却被按住。
“不必了,我信你。”
“你这个时候来,可是禁地出了事?”
“有外面的人混入了禁地,我已派人去搜查了。”
灵儿骤然一惊,试图透过轻薄的面纱去看苏方生的神情。
“那三日后……”
“不是什么大事。”苏方生解开他的发带甩到一边,华丽厚重的长发便狂野地流泻下来。
“三日后,诸事遵从原定的安排。”他用拇指隔着面纱,揉按着灵儿柔软的唇。“今日我们的女儿来寻我了,她说想要我与你成亲。”
他弯腰将她从椅上抱起,有力的手臂托着灵儿的臀走向床铺。儒雅俊美的脸上带着勾人沉沦的淡淡笑意。
“灵儿,我们便在那日成婚,届时夭夭会喊你‘娘亲’。”
他灵活的十指解开灵儿的衣带,却仍保留着她头上的轻纱,朦胧地遮掩了她的容颜。
女子莹白润泽的肌肤令他不由得停下动作,仔细地欣赏起来。灵姨却全不在意这外泄的春光,抬手拽住了苏方生的衣袖。
“成婚是在什么时候?”
“自然在成事以后。”
“不行。”灵儿无视苏方生危险眯起的眼睛,“事后我未必还能活着,我要在阵法开启前成亲。”
苏方生安抚地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你不会有事,禁地里骨妖的魂魄已被我消磨殆尽。你会与我和夭夭,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应当是“青春貌美地活下去”吧?
灵儿垂下眼帘,“我只想确保能听见夭夭唤我一声娘亲。”
“你我已是老夫老妻,成两次亲有何意义?
待你得了新生,再风风光光地大办昏礼,岂不美哉?”
说到底,他想与之成亲的,还是那个年轻貌美的魏露华。
灵儿怜悯于他过度的肤浅,“苏方生,你真虚伪。”
“你我这个年纪的人,哪会有十成的真心。”
虽然看不到她的神色,但她言语中鄙夷怜悯和讽刺交杂的意味令他不快。
苏方生没了聊下去的耐心,伸手取下金环上收拢床幔的钩子,身体力行地将她的言语揉碎在喉间。
*
四更天时,负责搜寻的队伍总算摸排到了海棠小院。
为首之人点齐人数,便清了清嗓开口:
“昨夜有人私闯禁地,你们稍后依次随我进屋,挨个排查。”
沉璧看着为首之人的模样,攥了下拳。
这张面容她在禁地里见过,是一只嗅觉灵敏的猫妖。没想到在妙乐宗里竟有弟子身份。
还有当初见到的两个急着去城中玩耍的男妖,这偌大的修真界里,究竟有多少妖混迹人群却不为人知?
“到你了。”一声催促打断她的思考,沉璧几步迈进了柴房。
她在禁地里的模样是经过幻石调整的,自然不怕猫妖打量。
但猫妖几步便凑近过来,她赶忙抬手按住了它凑过来的脸。
这一按不得了,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顺着她的掌心直冲猫妖的天灵盖,教它震惊得险些“喵”了出来,于是紧急后撤一步,连连打着喷嚏。
猫妖红了眼睛,大怒:“你伸手做甚么?!”
“你凑得太近,我以为你图谋不轨。”
“笑话,你哪里吸引老子。手上涂了什么东……阿嚏!”
沉璧挠了挠脸,赧然一笑:“昨夜下了碗面条,抓了把葱花和辣椒粉。后来实在困倦懒于洗漱,便直接倒头睡了。”
“你过来!”猫妖喷嚏打了太多,泪汪汪的凑到沉璧颈边闻了一下,便赶忙逃似的放开她。
“行了,下一个!”
沉璧扭扭捏捏地站在门口,“郎君方才那般作为,可是对我有意?”
猫妖对她厌恶至极,嫌弃之意尽显:“走开!”
沉月进去后,猫妖狠狠甩上门,合拢的门板险些撞上她的鼻尖。
沉璧摸了摸鼻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她在手上涂抹了能令嗅觉短暂失灵的药膏,虽有些味道,但在猫妖发现以前,葱味和辣椒味便教它无法承受了。
想来以后这猫妖见她,定会躲得远远的。
她还在得意,袖子却忽然被人猛地一扯。愕然回头,正对上苏夭夭柳眉倒竖的俏脸。
“可让我逮到你了!”
她扯住衣袖把沉璧带进屋,将他推到墙壁上,右手前撑防备他逃跑,左手的手指戳了戳对方平坦的胸口。
“你是不是有意教我误会怀了你的娃娃?”
苏夭夭嗓门不小,门也未关。外面路过的仆从们假作不知,却纷纷放慢脚步,竖起了耳朵。
沉璧赶忙抬腿将门严严实实地合上了,捉住她戳在胸口的手指,扬声道:
“你在说甚?我与你可是清清白白的。”
“你……我那日……”
沉璧立刻拔高声调拦住她的话。
“那日是苏姑娘你自行误会,不小心磕碰了一下便以为有了娃娃,难不成每个被我撞到的人,我都要负责?”
“你真不是东西,唔唔……”苏夭夭骂到一半的话被沉璧捂上来的手堵在嘴里。她扑闪着细密的眼睫,不敢相信她一直以来竟会把这等占尽便宜的无耻之徒当作好人。
沉璧凑近她耳边道:“姑娘家的清誉不要啦?往后可莫要说你如何如何,听见没?”
苏夭夭点了点头。
沉璧这才将手拿了下来,紧接着外头的人便听见苏夭夭的大喊:
“你这骗子,既然清清白白你还诓骗我有事!
你晓得这几日我有多怕吗?我还以为肚里孩子未出世便没了爹!”
紧接着便是一阵鞭子的破空声,还有沉璧连连讨饶的“错了错了,再不说玩笑话了。”
外头的仆从们这才失望地散去。
沉璧比了个手势,苏夭夭便停住了抽打地面的动作,将鞭子往桌上一扔,坐到藤椅上歇息。
沉璧打量着桌上的摆设,视线停顿在水晶罩子中精致底座托着的小团扇上。
它的扇面只有巴掌大小,双面刺绣着不同姿态飞行的宽尾凤蝶。以纤细的青竹作为扇杆,看起来极为漂亮。
他弯腰打量着,感叹道:“世上竟有如此精妙的手艺。”
“那是。”苏夭夭将小团扇拿了起来,“这可是我儿时灵姨亲手绣给我玩的。
那时候我摔倒了会哭,灵姨把这扇子在我面前一转,我便被哄住了。”
随着纤细的青竹在她两手之间搓动,正反两面的小团扇飞速转动着,薄透的织物迅速化作几近不存在的虚影,只余下灵动的宽尾凤蝶在空中上下翻飞。
“这等精巧的技艺,真是平生仅见。”
苏夭夭得意地扬起下颏,“这可是我最宝贝的东西,在外面的绣庄里都是买不到的。就算是我爹朝我索要,我也不会给的。”
沉璧失笑,“宗主为何会索要灵姨赠予你的宝贝?”
“我爹极中意灵姨,旁的任何女子都比不上灵姨的一根发丝。
况且昨日我爹答应了我,三日后便与灵姨成亲!”
“三日后?没想到我头回来妙乐宗,便有幸吃上喜酒了。”
苏夭夭喜孜孜道,“也是亏得你来了,以往觉得我爹威严不敢轻易张口,但这几日为你求了求他,才晓得他对我格外纵容。
白芷劝我主动向我爹提这桩事,我去求了,未料想他这般轻易便应下了,竟还将婚期定得如此之近。”
苏夭夭觉着父亲如此紧迫,着实是有些宠她。又或许这早便是父亲的心愿,才会这般急切。
“想是他两个本便情投意合,只差有个人捅破这层窗纸。只是不晓得灵姨是甚么想法,毕竟我爹平日有些风流,不晓得她可会嫌弃。
不过往后有我在,我定会看住我爹!”
沉璧看着眉飞色舞的苏夭夭,忽然道:“只要是你所求的,想必灵姨都会同意的。”
苏夭夭笑眯了眼,“我也觉着,灵姨格外宠我。”
她沉浸在这种撮合父母爱情和被爱的成就感里,甜蜜满足得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