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宫里来人了。”
“如海公公?”玉面狐狸以为和之前一样,便吩咐秋醉道,“让他进来吧。”
“不,是一道召谕。”
新任玉狐坐阵荣梨楼后,这是朱明头一回召他进宫,寻常都叫总管太监如海来见他。
意识到此行或有险事,玉面狐狸当即对秋醉下令。
“你留在荣梨楼,若一个时辰后我没回来,去找陈烊,就说沈梨入了陛下的眼,请他入宫解围。”
“小陈大人会为个伶人冲撞陛下?”
“关心则乱。陈烊会被情爱冲昏头,何况你亲自求他,也代表我的意思。无论成败这人情都算在我头上,他会做这买卖。”
来到宣政殿的台阶前,正巧遇上满脸郁色的大皇子朱子启。
“大殿下。”
玉面狐狸欠身行礼。
刚被呵斥的大皇子面露不快,却不敢在玉面狐狸跟前造次,回礼后便匆匆离去。
“玉狐大人,您来了,”如海请他先候着,“容老奴向陛下通报一声。”
“麻烦了。”
宣政殿的门打开又拉上,室内的冰爽和淡淡檀香泄出片刻,玉面狐狸才发觉自己的背上已生出薄汗。
肌肤与里衣紧贴,有种说不出的束缚感。
“大人,请——”
雄门再次一开一合,玉面狐狸踏进室内,入门便是栩栩如生的巨龙浮雕紧盯来者,天子威严可见一斑。
止步于此,依然见不着朱明的身影。
记忆里的宣政殿,比现在所见更恢宏雄伟。玉面狐狸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处处,怀念又释怀地摇摇头。
这宣政殿,是他的童年,少有的温情所在。
一侧绣有江山图的屏风被宫人拉开,退至一旁跪身等待玉面狐狸踏步进入。
背后,屏风被关上,宫人轻步退下,大门紧闭。
“父皇。”
玉面狐狸跪下,如臣子一般,向朱明行君臣的大礼。
这声“父皇”,时隔多少年,再次在宣政殿内响起,两人的内心却毫无波澜。
“免礼。”
一袭明黄龙袍的朱明睁开眼,拧着眉扫过玉面狐狸戴着面具的脸,心生烦躁,却也不命他摘下面具。
“谢父皇,”玉面狐狸起身,见朱明没有赐座的意思,便端正地站在大殿中央,“方才见皇兄离开,父皇可是为他的事烦心?”
“他啊,想当太子想疯了,竟自荐到朕这里,要替陈尚书上西北慰民。”真当他老糊涂了,看不出那狼子野心,“那怎是他一个皇子能做的!”
“皇兄体恤百姓,有上进心,父皇该为他高兴才是,”殿内没人,玉面狐狸亲自为朱明沏茶。茶香袅袅,引得朱明瞥他一眼,“小陈大人怎的成了抚慰西北的人?”
“西北刚受烈邬侵扰,若无重臣,怎让百姓相信他们的天子心系众生,”他抿了口玉面狐狸倒的茶水,探究的目光落在玉面狐狸的身上,“如海曾说你年轻轻轻坐上高位,不懂礼数。原来是朕身边的总管看走了眼。”
玉面狐狸丝毫不怵,对上朱明的目光,半是戏谑半是恨毒,竟让朱明心虚地败下阵来。
“跟您学的,看人下碟,”他怼回去,面上却还是恭顺的笑,“也不怪皇兄心急,东宫之位久久不定。父皇,您主意哪位?”
“子华。”
朱明在玉面狐狸跟前从不设防。即便知道这孩子恨他,他也从不掩饰。
换句话说,他是从不把玉面狐狸放进眼里。
“三弟聪明伶俐,的确是好人选,”套到想听的答案,玉面狐狸心情愉悦了不少,“您找我来,有何事?”
“你可知江爷?”
提起这个名号,朱明的舌头仿佛打了结,含糊地说出口。在玉面狐狸的预想内。
“知晓。”
“他是哪国人?”
“沧溟人。”
蓦地,朱明撑在书案上的手掌青筋暴起,仿佛忍了极大的力气才控制住惊愕的心情。
“他到底是谁!”
“儿臣不知。”
“你也不知?”
“是。若无别的,儿臣便告退。”
“慢着。”
玉面狐狸顿住脚,“父皇?”
“陈尚书去见过你。他要做什么?”
朱明不忌惮玉面狐狸,但忌惮颇负盛名的陈氏父子。
玉面狐狸掐住掌心,对答如流。
“陈首辅是开国老臣,您有何疑虑的呢,”似是觉得朱明的突然发问很失智,玉面狐狸慢悠悠地开口,“父皇放心,陈尚书得了陈首辅准允,不过与儿臣谈些以后的交接事宜。”
这个答案令朱明满意。
他怕陈氏父子什么呢?
怕权臣夺位?怕左右储君?
朱明既看不起玉面狐狸的本事,那为何会怕陈烊与玉面狐狸私交或结盟?
朱明久久不说话,晾着玉面狐狸,轻咳几声,开始翻阅奏折。
玉面狐狸不给他面子,欲转身离开。
“明日,是你娘的忌日。”
在玉面狐狸转身前一秒,朱明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叫住他,自己背过身,不愿露出此刻的神情。
“你替朕烧柱香,算是朕抚慰她的在天之灵。”
提起母亲,玉面狐狸骤然收起笑意。
“父皇道貌岸然的模样被娘瞧见了,才是惊扰她的安眠。”
他在朱明面前可不客气。
朱明并不恼。
若玉面狐狸在他面前乖顺,才令他起疑。
“您是说,陛下欲立三皇子为太子?”
眼看快到一个时辰,秋醉在门口等得望眼欲穿,差点抬脚去陈府时总算见到玉面狐狸乘的软轿。
迎他下车后,便听他说了朱明的打算,内心骇然。
“立三皇子为太子,合乎正统,不难理解。”
“大人,您不怕陛下……”
妄议圣上,何况朱明是玉面狐狸的父皇,秋醉只吐露半句,偷瞟玉面狐狸的眼色。
“他不会,”嗤笑一声,不知是悲哀还是讽刺,“他看不起我,自然不会对我设防。”
“您天资不凡,与江爷、小陈大人齐名,陛下怎敢轻视您?”
“成见和自负,有时是致胜法宝,有时也是刺向自己的刀。”
不愿深入这个话题,玉面狐狸吩咐下人准备明日拜墓的东西。荣梨楼内,沈应许和宋缘初次亮相,齐送歌舞,听声势,或许能成荣梨楼的下一代台柱子。
玉面狐狸有了主意。
“找人去说,荣梨楼新来了一对姊妹花,丝毫不输沈梨当年的风范。”
噱头嘛,就得越夸张越好。况且这两姐妹也不差。
翌日清晨,玉面狐狸来到母亲的墓前,久久伫立。
“娘,”他点上三柱香,一株为他自己,一株替随母亲而去的忠仆,一株替受母亲庇佑过的荣梨楼上下众人,“您放心,宫里那个混蛋不会侵扰您的安宁。”
嘴上说对母亲情深义重,到头来,只能将她草草安葬在郊外,连祭拜都不肯来。
他的母亲,是烈邬国的飒爽女子。她热烈、张扬、敢爱敢恨,与年少气盛的朱明在高华相爱,于是她留了下来,心甘情愿做朱明暗处的冷箭。
那时风华正茂的朱明和陈贤势如破竹,将四分五裂的高华归统,拥朱明为王。
世人只知朱明与陈贤联手缔造出如今的高华国,却不知背后的腌臜全由一位烈邬女子扫除平定,连史书也未曾提起她一句。
朱明十里红妆迎娶世家贵女为后时,她生下了朱明的第一个孩子。孩子爱母亲,也想父亲,没办法时朱明会乔装出宫与这个孩子偷取片刻温馨,亦或是她伪装成朝廷命妇,进宣政殿窃得一家人的一时幸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朱明不再与两人相见。她端着玉狐的架子,办成男人的样子,只有这样,大家才信玉狐的手段、玉狐的本领。
大家不信,女人能踩在他们头上。
就这样一天一天,她越来越憔悴,越来越虚弱,直至倒在床榻上,怎么也起不了身。
她还在盼,盼得花谢了,叶落了。
盼得头发掉了。
朱明只说她病了,让年纪尚幼的玉面狐狸取太医院的药为她调理,任他怎么哀求也不去看望她一眼。
那碗药黝黑清苦。
他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他的娘亲苦得哭出泪,苦得皱紧眉。
然后,“哐当”。
药碗被打翻,他的亲娘死不瞑目。
“娘,他不信的,我会让他信。”
朱明从不信他能左右朝政,呼风唤雨。哪怕朝中人人敬他怕他,哪怕三位皇子争着抢着要拉拢他,朱明也从不怕,如同不怕当年含恨而终的老玉狐。
朱明认定了玉面狐狸只能匍匐在天子脚下,永登不上那高处的王座。
这是自负。
而他隐在面具下多年的秘密,更是世人亘古的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