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铁堡时就会做噩梦。
赛博坦人的梦是对深层记忆中枢数据的再现,真实场景的复现多于做梦者的二次创作。而我的梦境,在人类精神意识的干扰下,和人类大脑产生的捉摸不透的幻像几乎没有差别。我的记忆模块里分区储存着各个宇宙的记忆数据,它们——尤其是印象深刻的部分,在深度休眠时,我的处理器会将其选择性调出,杂糅成一块浆糊,像捏泥人一样塑造成虚幻又真实的梦境。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到了这个宇宙就开始频繁做噩梦。缘于一贯自信的心态,我做梦几乎不会梦见让自己难以招架的事,更何况我在梦里也有魔法。可是梦魇依旧缠绕着我。离开铁堡后,噩梦发生得更频繁了,而内容也更千篇一律。我总感觉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
燃烧的愤怒。
暗夜的红色鬼火。
贯穿肩甲的洞。
坠落的残肢。
黯淡的蓝色光学镜。
悬崖之下的深渊。
还有那句低沉的,绝望的,“I’m done saving you”。
……
我记得那次在惊恐中梦醒时是半夜三点,还是翻个身就会掉下床的睡姿。背甲湿湿的,是冷凝液。散热器运转地厉害,胸口的火种却是冰凉。
毫无疑问,在铁堡所见的,奥利安和D的生活,侧面加剧了我对那双猩红色光学镜的恐惧。我无法想象,更无法面对:如果他们产生了分歧,如果D-16失手打伤了他的好兄弟,如果他选择放手,如果他们双双坠落,如果他们注定不会回头要争出个你死我活……
大抵是未知加剧了不安全感。当时我顶多能通过微型摄像头得知御天敌的近期动向,却无法知晓矿工生活区都发生了什么。他们还好吗?御天敌有没有加重开采任务?奥利安最近又闯了什么祸?D会和他吵架吗……
可能是我实在是太在意他们了。我很难描述自己的这种恐惧。像是有噬铁虫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暗自啃食我的零件,在我的芯里留下一块漆黑的空洞……
……不,不。别想了。
我深深置换一口气,腰部发力,一骨碌坐起来。
狭小的房间在夜里很昏暗。除了墙角灰黄色的照明灯,最亮的光源是我的光学镜。
我有些遗憾没把铁堡城小屋里的家具带过来。红蜘蛛给我准备的充电床很破旧,三个角都有大小不一的缺口,顶面还有两条几乎连通头尾的划痕,不过已经是他们基地里质量数一数二的了。作为答谢,我送出了用新配方调制的特殊口味超能量□□。
我挪动双腿,下床,从抽屉里拿出织物擦去背上的冷凝液,再放回。我轻手轻脚地拉开长着类苔藓植物的房门,准备和以往一样溜出去散散心。我不想再麻烦至高守卫们,他们已经够忙的了。我自己的事情还是我自己解决为好。况且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对自己说。
我很少向外界展露畏惧的情绪。一方面是我很少有真正害怕的事物,另一方面是对自我的伪装性保护。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强大外表下的内心有时是多么脆弱,一个人来到异世界总得多一些警惕,不要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在别人面前。情感总是我的软肋,洛阴姐也说,有时我应该坚毅一点。她还半开玩笑地说要不要用她的暗元素魔法给我锻炼锻炼,理所应当被我无情拒绝。
战舰的走道不比我的房间亮多少。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报应号上的日子。霸天虎战舰的走廊也是这个色调,紫色的光带铺展在天花板和墙壁,衬托出别样的阴冷氛围。不过报应号可要比这艘破船豪华许多。
我调出基地的三维地图,努力回想papa教的无声走路的技巧,以不算快的速度穿行在角落铺满灰尘的过道。
这边……左转……然后右转……走过这个狭长的通道再左转,很快就能到那个小窟窿了……啊。
“……Shocky?你怎么在这。”
高大的紫薯蛋黄电灯泡在转角出现,他的单只光学镜闪了闪:“这应该我问你。”
“……没什么,只是睡不着。想出去散散心。”我回答,低头从他左手边钻过,“放心吧不会打扰到其他休息的人的,更不会被御天敌发现的。”
“你的解释不符合逻辑,毫无说服力。”他没阻拦,反而跟上我的脚步:“声波跟我说你鬼鬼祟祟地从房间里走出来,让我看看你。”
“你们知道我不会干坏事的……Soundy怎么还没睡?你怎么也没睡?”
“声波在分配你昨天抢来的物资,我在修武器。”
我没心思和他争辩什么才算“抢”走,已经到最后一个拐角了,前面就是大小刚好够我通过的战舰破口。我说:“那你回去继续修呗,我就去外面飞一圈。”
“……不行。”震荡波大跨一步,挡在我面前,黄色的电灯泡一闪一闪,“除非我跟着你一起去。”
我完全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我被他逗笑了:“不是,你什么毛病?”震荡波用他的大眼瞪我。“好吧好吧,都说了只是出去转一圈,你要来就来吧。”
最后我们一块在基地周围飞了一圈。我问了些关于基地状况的细节问题,震荡波一一回答。我吐槽晚上走廊的灯暗的吓人,震荡波说他们暂时找不到合适的灯具替换件,如果我觉得暗,可以自己点把火。
“那算了,我开夜视模式就行。”
天亮前的一刻钟我飞到基地不远处的山头,震荡波跟着我变形降落。“你到这来干嘛。”他问。
“看日出。”我在平坦处屈膝而坐,上半身前倾,双臂环住小腿,下巴放在膝盖间,缩成一团,“地平线有金光正在缓缓漫开,主恒星即将照耀赛博坦的这一面。
我们都没再说话。震荡波站在我身后。日光浮上我的外甲,又过了约一刻钟,我们起飞赶回基地。
在很久之后的闲暇时刻,我推演当时的情景,这才意识到刚从房间出来那会,我的机翼压得有多低。
*
时间推回到现在——“大部分至高守卫被御天敌俘虏,关押进飞船返回铁堡。”声波回答,“其余的,只有一个下场。”
他没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见到的那些断臂残骸就是证明。但至少大部分人还活着,我想,这是一个好消息。
我用手背抹去泪滴,鼓起勇气看向情报官的脸:“我知道了,我会把他们救出来,但你们……你们的伤?”
声波面罩下的嘴角扬起一个弧度,又很快弯回原位,他接过我手中的仪器:“我会解决的。你务必小心,据间谍透露,御天敌研发了一套专门针对你的武器,他带走那么多人质也是为了引你过去……这很有可能是个陷阱。”
“……嗯,明白了。”我点点头,不过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控制住我的东西,“放心,我一定会把他们救出来的,等到……”
等我救出他们就来接你们。我没说出口。钛师傅正往基地赶来,他也是揭发御天敌罪行的重要证人,最好的方案是把钛师傅也一块带去……
“……有些事情我没和你们说。非常抱歉。”我叹息道,“我救下了钛师傅。他这会正往这里赶来。”
“……”
“什,你说什么?”震荡波不可置信地问。
“我去了天元们遇害的山洞,钛师傅是唯一一位幸存的天元。四位无齿轮者正是在那得到了齿轮。”
“他还活着?!你怎么不早跟我们说?”
我艰难地回道:“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因素。”
“所以他就是你说的‘惊喜’。”声波说,我点头表示认同。他的声音依然不带感情,我无法判断他有没有生气,只觉后背发凉。他继续说:“另外按你的描述分析,那四位机子,用的是其他天元的齿轮。”
“是。钛师傅给他们装上去的。”
声波没再说话,橘色的护目镜黯淡下去。他弯下腰,掀起医疗箱的顶盖。
“……还有件事,我觉得也需要跟你们说一下。”我局促地说,机翼向后折叠。
手指抚上胸甲,齿轮在我有意的控制下转动。外甲向两侧分开,露出内部的物件。
“我找到了领导模块。”
“……”
“什么!?”我听见震荡波用红蜘蛛一般的语气尖叫道,“你找到了领导模块?!”
“嗯……”
赛博坦神器的光芒闪耀,映得声波的护目镜发绿。情报官看着我,沉默不语,但是目光灼热。
我猜不出他在想什么。我本身就够慌张了。仓库里一下子陷入可怕的寂静,散热器的声响似乎被无限放大,震耳欲聋。我很不自在地向脚尖瞥,合拢胸甲:“我,我不是故意要把它戴在身上的……只是……”
“不。你听好了,Aurora。”声波忽然紧紧抓住我的肩甲。我有点被惊吓到,猛地抬头,目光和他的直直对上。
他的语气过分认真,且不容置喙:“无论你是怎么拿到领导模块的,戴上它,你就是‘领袖’了。你需要肩负起责任,更不能在外表露自己弱势的情绪,明白吗?”
……Prime。我需承认我被这个词刺痛了。面甲上的清洁液还没有干,我甚至能通过声波过分靠近的护目镜看到自己光学镜下端的水渍。我……
“我知道了。”
我第一次听到声波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在另一宇宙也不曾。我有些头晕目眩,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明白领导模块对赛博坦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却不可避免地感到一丝委屈……这种负重不应当给我的,我总会想,一切都那么猝不及防。这下我总算是能跟忽然得知真相的D奥共情了,在潮水般的事件涌来之时,想要稳住身形都无比困难,更何况维持住大局呢……尽管,尽管我依旧为自己的大意与隐瞒,和造成的这一切感到羞愧。
也许这就是普神给我的惩罚,也许这就是当初不作为带来的报应。我想,我的确应当……准备承担所有可能的后果。
“……”声波松开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缓和道,“好了,快去吧。他们还等着你呢。我们会和钛师傅接应的。”
他们都在缓和我的情绪。我恍惚地想,钛师傅,声波,震荡波。这时我好像又回到好久以前,我好像又成为了那个小小的、尚不谙世事的女孩。
“好。”我低下头,握紧双拳,嘴唇抿成一条线,犹豫再三,终于是没忍住冲动,赶在在情报官附身拿医疗器具前,上前环抱住他的腹甲。
我的磁场宛如被压抑的风暴,波涛汹涌却被有意抑制。我其实很想再流会泪,也有好多话想说,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再任性下去。拥抱已经有些出格了,我们应该还没有熟络到这种地步,但是……
[Soundwave]:没关系的。
声波给我发来私人通讯。他平静地安抚我的磁场,双臂克制但温柔地揽过我的后背,回应我的拥抱。
[Aurora]:我很抱歉。
[Soundwave]:不需要道歉。你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
我从拥抱中抽离。火种暖暖的,沉甸甸的,像是多了些什么东西。我和声波对视一眼,又走到震荡波身边,小心翼翼回避他的伤口,半抱住他的胸口。“噢,噢……”科学家不明所以地叫了两声,抬起左臂却不小心戳了到我的机翼。我不禁低笑出声。
“谢谢你们。”我最终说,“我会把所有人救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