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光晕在纸面流转,恍惚间化作楚教授鞠躬时鬓角的霜白,又凝成怀远眼眶里未坠的泪。那些跨越重洋的离散与坚守、沉寂半世纪的遗憾与和解,此刻都化作他们眼底颤动的水光。当家族的裂痕终于被一卷古籍弥合,还有什么比这更动人的团圆注脚?我忽然想起楚江吟初来竹吟居时局促的模样,想起他说起曾祖父手稿时眼里跃动的星火——原来命运早将我们的羁绊,织进了泛黄的稿纸与滚烫的茶汤里。
“快别这样!”我双手按住楚教授欲再次行礼的肩膀,将请柬轻轻推回,“老先生毕生心血本就是学界瑰宝,能参与遗作发表和出版,是我们这些晚辈的荣幸。江吟和怀远这样眼里有光的孩子,哪个做老师的能不尽心?至于那罐茶更不值一提。若老先生泉下有知,见楚家十余房子孙终于能围炉守岁,怕是要笑咱们这些俗礼多余。要说谢,该谢的是你们——让我们也沾了这份团圆的福气。”
楚教授缓缓摇头,再次把请柬双手递到我面前,镜片后的目光如深潭泛起涟漪:“苏教授,这顿饭不只是谢恩。”他望向窗外银装素裹的竹林,声音裹着半个世纪的风霜,“楚家离散多年,如今因这部著作重聚。您和竹吟居,早已是故事里最温暖的注脚。”
“正是如此!”怀远探身向前,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叩着茶案,“大姐本要在北京饭店订下宴席,我和江吟执意劝阻——唯有老宅里的家常便饭,才能配得上竹吟居的清茶墨香。”他喉结微动,目光在三人脸上逡巡,“这次宴席,是我们姐弟三人,代表祖父膝下最亲的三支血脉,向您致谢。其他分支的叔伯兄弟虽未能到场,但都托我们转达心意。”
他突然起身,再次深深鞠躬,藏青色毛衣在炉火映照下投下庄重的剪影,衣摆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似是要将满腔诚意都融进这深深一礼之中:“当年那罐玉露让祖父在弥留之际唤出‘珞珈山’,今日这部著作又重燃楚氏血脉。这份恩情,我们三脉后人铭记肺腑。若您不肯赴宴,”他抬头时眼底泛起微光,“往后家族团圆时,我们也不知该如何向其他族人交代这份遗憾。”
“苏老师!”楚江吟急得眼眶通红,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执拗,“姑姑、父亲和小堂叔为了这场答谢宴,连夜从美国、广州和大连赶来。若您推辞,曾祖父在天之灵都要替我们委屈了!”
婉清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角,目光里满是了然的笑意。海天已经接过楚教授手中的请柬,小心翼翼抚平褶皱:“爸,您总说学术传承是场接力赛,现在楚家递来的这棒,咱们得接住啊。”
茶室里的炉火噼啪作响,将六个人的影子叠映在雕花窗棂上。我望着眼前三张带着相似期盼的面容,终于笑着摇头:“罢了罢了,再推辞倒显得我矫情了。”话音未落,楚江吟已经欢呼出声,而楚氏兄弟如释重负的笑容,让满室茶香都变得愈发醇厚。
第二天傍晚,怀远大姐派来的专车准时把我们接到了楚家老宅。暮色初合时,青灰砖墙在雪色中晕染出温润的轮廓,朱漆大门上衔着一对狮头铜环,门楣悬着“漱玉轩”的楠木匾额,遒劲的隶字被夕阳镀上金边。楚氏三姐弟与江吟已立在垂花门前,楚教授与怀远的大姐吴女士月白色羊绒披肩垂落肩头,耳坠上的翡翠随着动作轻晃,与楚教授鬓角的霜白、怀远藏青大衣的暗纹,在暮色里交织成一幅流动的工笔画。
“苏教授可算来了!”吴女士率先迎上前来,伸出的手覆着浅紫蕾丝手套,指尖却透着温热。她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岁月沉淀的温柔,柳叶眉下一双丹凤眼盈盈含笑,饱满的额头与深邃的眼窝,赫然是楚氏家族镌刻在骨血里的印记。虽已年逾花甲,盘发间斜簪的白玉兰发簪,仍依稀可见她年轻时江南烟雨般的婉约气质。
“吴女士客气了。”我迎上去握住她的手,话音未落,楚教授带着浓重的粤语尾调接过话茬:“大姐今早六点就守在厨房,非要亲自熬制家乡的藕汤。”他扶了扶金丝眼镜,带着浓重的粤语尾调,每个字都像是裹着温热的茶汤,“几十年了,她总惦记着给家人露一手。”
“可不是?”怀远操着北方话爽朗一笑,伸手接过婉清臂弯里的羊毛披肩,“大姐特意让空运了洪湖的粉藕,说老宅的井水配家乡食材,才算真正的‘水土相逢’。”
吴女士闻言轻嗔地瞥了眼弟弟,开口时竟带着软糯的湖北腔调,乡音未改的尾音里藏着半生漂泊的眷恋:“我自小在美国长大,跟着母亲学了几道家乡菜,用的却都是异国食材。母亲总说少了长江水的灵气,蒸出的藕粉不够绵,煨的汤也欠三分烟火气。如今终于踏上故土,可得好好寻回母亲记忆里的味道。苏老师一家待楚家恩重如山,这点心意实在微不足道。快请进,别让北风抢了先!”她侧身让出青石甬道,腕间的沉香木手串与门廊铜铃相和,叮咚声里,仿佛半个世纪的离散与重逢都化作了此刻的团圆。
跨过门槛,青石板路覆着薄雪,在暮色里泛着微光。迎面一座雕花照壁,祥云纹的砖雕上积着残雪,宛如水墨未干的留白。绕过影壁,二进院落豁然开朗,正房与东西厢房围成四方天地,廊下悬着的红灯笼尚未点亮,却已透出暖意。檐角的冰棱垂落,在寒风中折射出细碎的光,与院角那株老石榴树虬结的枝桠相映成趣,树干上缠绕的红绸祈福条,在风中轻轻飘动,似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抄手游廊将各个建筑相连,廊间的苏式彩绘虽历经岁月,依旧色彩斑斓,描绘着《三国演义》《西厢记》的经典场景。庭院中央的汉白玉石桌上,残留着前日落雪的痕迹,几枚铜钱大小的积雪凹陷,像是时光的印章。东西配房的窗棂糊着雪白的棉纸,隐约透出屋内暖黄的灯光,恍惚间,仿佛能听见往昔孩童在院中嬉戏的笑声,看见长辈们围坐品茶的身影。
我踩着覆雪的台阶前行,脚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这座地处北京核心地带的宅院,青砖黛瓦间皆是岁月沉淀的韵味,遥想当年,楚老先生在此置办产业,该是何等的魄力与情怀。而如今,这座承载着家族记忆的四合院,因着一份对团圆的执念,成为楚氏族人共同的精神家园。
我望着身旁的怀远,他正仰头凝视着正房屋檐下的兽首,目光温柔而坚定。这样一座价值非凡的宅院,他和父亲本可凭借侍奉祖父的情分据为己有,却为了“阖家团圆共聚一堂”的夙愿,毅然将真相告知族人。那两封情真意切的书信,如春风化雨,消融了家族成员间多年的隔阂与猜忌,让离散的血脉重新凝聚。此刻,院落里的一砖一瓦,一树一木,都在无声诉说着这份难能可贵的赤诚与担当。
穿过垂花门,我们随着楚氏姐弟转入西厢房旁的暖阁。雕花槅扇门推开时,蒸腾的热气裹挟着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正厅中央摆着一张乌木圆桌,八道白瓷描金碗碟围作满月,中间架着煨得咕嘟作响的紫铜火锅,羊骨汤在炭火上翻涌,浮着枸杞与葱段,映得满堂红光摇曳。
“这是老宅的‘飨和厅’,冬日宴客最暖和不过。”吴女士亲手掀开火锅盖,乳白的雾气腾起,将她鬓边的白玉兰发簪都染得朦胧,“知道苏教授和夫人都是北方人,吃不惯南方菜,我偏偏只会做湘菜和粤菜。”她笑着瞥了眼身旁的楚教授与怀远,“而我这两个弟弟是典型的楚家男人,除了做学问,家务事从不沾手。幸而江吟和他们不一样,在竹吟居和海天学了几手……”
话音未落,楚江吟红着脸从后厨转出,围裙上还沾着面粉,端着一盘油亮的糖醋排骨:“姑姑过奖了!糖醋汁可是照着师母教的法子调的,就是火候还差点……”他将盘子轻轻搁在桌角,又麻利地摆上翡翠白菜卷,碧绿菜叶裹着虾仁肉馅,用枸杞点缀成红梅模样。
“事先问了江吟竹吟居的饮食喜好,避开了辛辣刺激的食物。”吴女士用银匙舀起砂锅里的藕汤,粉藕在琥珀色汤汁里若隐若现,“这道洪湖煨藕用了八个钟头,加了老宅地窖存的陈年火腿。”她又指着桌上的酱肘子与驴打滚,“老字号‘月盛斋’的酱货,‘护国寺’的点心,算是南北合璧。”
怀远接过话头,为海天斟上温好的黄酒:“大姐还特意让香港的朋友捎来花胶,炖了盅清汤,说师母远赴异国,得好好补补身子。”他的北方口音里带着笑意,“别看这桌菜花样杂,可都是按着竹吟居的口味琢磨的。”
火锅的蒸汽渐渐模糊了窗棂,映得满室人影绰绰。我望着碗碟间腾起的热气,忽然觉得这桌跨越南北的菜肴,恰似楚家血脉——历经风雨离散,天各一方,却总能在重逢时,将各自的故事熬成一碗暖透人心的羹汤。
宾主各自落座后,吴女士率先端起嵌着缠枝莲纹的银盏,琥珀色的黄酒在暖光中泛起涟漪。她挺直脊背,月白色披肩下的身影宛如一幅古画里的仕女,只是眼角的细纹里盛满岁月沉淀的郑重:“苏教授,这第一杯酒,我们姐弟三人代表楚氏家族所有成员敬你们一家。这是楚氏二十余房血脉共同托举的敬意。”
她的湖北乡音裹着半世纪风霜,将往事酿成浓稠的陈酒:“我们家族的故事,想必你们也知道个七七八八。儿时总听母亲咬牙切齿地提起外公,直到十六岁那年,我在舅舅家翻出外公的手稿,看到那个让母亲切齿痛恨的名字,一气之下撕碎泛黄的纸页,却迎来了人生唯一一记耳光。母亲攥着残页的手指在抖,含泪眼中却烧着我从未见过的火:‘他再不是,也是血脉相连的根!’那时才懂,恨到极致的地方,原来埋着更深的痛和思念。”
楚教授喉结滚动,将脸埋进升腾的热气里;怀远默默添酒,银壶嘴悬着的水珠坠入杯盏,惊起细微涟漪。吴女士指尖抚过杯沿的錾刻花纹,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那一天,母亲和舅舅把破碎的残稿一片一片仔仔细细地粘好,仿佛在修补被仇恨割裂的血脉,在抚平横亘两代的伤痕,在拼凑家族记忆深处的月光。我和弟弟清楚地听到他们发出的叹息:‘这么有价值的文字,也许永远没有问世的机会了。’谁能想到,江吟那张暗藏心思的考卷,竟成了照亮家族暗巷的灯。就像怀远说的,或许楚家积攒了几代人的福气,才换来与你们一家这样纯粹的善缘。”
她突然起身,银盏在手中微微倾斜:“听江吟讲,他修订的每一篇文章,您都要仔仔细细再审阅一遍,确保无一处疏漏,才亲自推荐给杂志社。这部著作,您更是花费一个多月的时间,逐字逐句审阅校对。可您的序言里,字字句句都在盛赞外公与晚辈,独独隐去了自己熬红的双眼。”她的声音突然沙哑,眼中的泪光映着火锅跳动的火苗,“昨夜灯下,我们姐弟传阅您的文字,竟都红着眼笑了——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纯粹的成全?再听怀远把九年前那段恩施玉露的往事缓缓道来,我们才恍然,原来早在岁月深处,命运就已埋下重逢的伏笔。”
整座飨和厅陷入寂静,唯有火锅的炭火偶尔爆开轻响。吴女士忽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挺直的脊背带着楚氏家族特有的倔强:“苏教授,是你们让祖父毕生心血重见天日,让楚家离散的枝桠重归根系。这份情义,早已刻进我们每个人的血脉。”她再次斟满酒盏,十余房族人的期许在酒液中荡漾,“若来日有需,楚氏子弟定当执甲披袍,纵是刀山火海,也绝不皱半下眉头!”
随着吴女士的声音落下,楚教授、怀远兄弟俩以及江吟同时起身,杯盏相碰的脆响惊起檐角残雪。他们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间,仿佛吞下了半世纪的风霜与此刻滚烫的感激。
我眼眶微热,端起酒杯时银盏的凉意沁入手心。暖阁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众人的面容,却让每个人眼中的光愈发清晰:“快别再说这些折煞人的话!老先生的学问,字字句句都凝结着穿透千年的智慧,能参与整理出版,是我们全家的荣幸。”我望向楚江吟泛红的眼眶,又转向鬓角染霜的楚教授,“江吟为修订文稿熬红了的双眼,和你们几代人守护手稿的执着,才是让这部著作重见天日的真正力量。”
婉清轻轻按住我的手腕,目光温柔地扫过满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些日子看着江吟和海天在书房里为一个典故争得面红耳赤,倒像是多了个亲儿子。”她的话惹得满座轻笑,却在尾音处微微发颤,“楚家这份纯粹的坚守,又何尝不是在教我们为人治学的道理?”
海天将温热的黄酒盏握在掌心,清朗的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赤诚:“我爸常说学术是场接力赛,可我觉得更像星火相传。”他看看我,又望向正厅悬挂的“漱玉轩”匾额,“这簇被楚家守护了半个世纪的火苗,能在竹吟居续上柴火,是我们全家的幸运。”
我举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映着众人动容的面庞:“就为这份跨越时光的缘分,为楚家团圆的今天,也为老先生的学问能照亮更多人——干杯!”清脆的碰杯声中,火锅的炭火骤然明亮,将满室人影投在雕花窗棂上,恍若一幅正在晕染的相逢长卷。
碰杯声余韵未散,铜火锅咕嘟作响的热气便漫过席间。吴女士亲手为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