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盛上一勺藕汤,乳白的汤汁里卧着软糯的藕块,飘着几粒枸杞如红宝石般点缀。婉清笑着接过碗,将赴法的行程细细道来,从巴黎的新居到我即将讲学的巴黎东方语言文化学院,两人不时因东西方文化差异的趣事相视而笑。怀远与我说起当年在北大求学时,王力先生带着他们在图书馆翻检古籍的往事。我忆起他初入北大时青涩却坚定的模样,而他则感慨如今竹吟居的茶香竟与记忆中如出一辙。话题间,忽有零星笑语从旁侧飘来,原是海天正摊开笔记本,与楚教授探讨古代汉语中的特殊语法现象。几番探讨下来,楚教授一声感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江吟打小浸在古籍堆里,高中时古代文学的水准,就是放到暨大文学院也是拔尖的。”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掠过儿子泛红的耳尖,“谁能想到,北大第一场期中考试,竟连八十分都没捞着。”
楚江吟局促地绞着袖口,被父亲的目光烫得坐立难安:“那次试卷比你们学校试题难了三倍……”
“何止三倍!”楚教授轻轻摇头,语调里裹着半是惊叹半是感慨,“后来收到他寄来的自己誊写的试卷,那些生僻的试题,拿给我们学院的大一学生做,怕是全员都要栽在及格线外。而他来信竟然告诉我,他们班居然有个答满分的学生,且提前一个多小时交了试卷。他懊丧地说,自己的古代汉语水平,只配给人家当学生。那时我将信将疑,即便是北大,也没听说谁考试能答满分啊?今日看来,江吟形容得还远远不够。海天这个水平,莫说我们学校的学生,就是古代汉语的助教讲师,甚至个别副教授都未必能达到。这哪里是学生,分明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学问胚子!”
怀远爽朗地大笑起来,眼角笑出几道细纹,伸手重重拍了拍海天的肩膀:“哥,你这话还真说对了!昨天在海天的小书房里翻阅祖父手稿时,他突然抛出个连硕士生都要皱眉的语言学难题,那些专业术语从他嘴里冒出来,字字精准得像把手术刀。”他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我当时惊得差点把茶盏摔了——听江吟说他主攻古代文学,怎么会对语言学钻研得比科班生还透彻?”
说到这儿,怀远突然探身向前,眼中满是欣赏的光芒,伸手虚点着海天:“一问才知道,这小子不仅旁听了全套语言学课程,笔记做得比教授的讲义还细致!那些晦涩难懂的理论,别人啃得满嘴生疼,他却嚼出了甜味,研究得比专业学生还精深。”他靠回椅背,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要是当年王力先生遇到他,怕是早把我这个徒弟忘到九霄云外喽!”
海天闻言温和地笑了笑,唇角勾起一抹谦逊的弧度,抬手轻轻摆了摆:“楚老师谬赞了。大二课业宽松时,不过是趁着闲暇蹭了两三个月的课程,随手记些笔记。那个问题始终悬在心里,本想向徐主任请教,却因校园篮球赛耽搁了,一来二去竟将它抛到了脑后。直到昨天整理旧笔记,那些用红笔圈出的问号又冒了出来。正巧您在身边,三言两语就将盘桓许久的迷雾都吹散了。想来若当时多下些功夫,也不至于让疑惑留到现在。”说着,他自嘲地摇了摇头,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丝毫不因这番夸赞而显骄矜。
吴女士唇角漾开一抹温婉笑意,眼角的细纹在暖光里舒展成柔和的弧线,指尖有节奏地叩着紫檀桌面,发出轻缓的笃笃声:“楚家人的舌头虽巧,可说出的话都是秤砣压着分量的。”她偏头看了眼身旁垂眸品酒的楚教授与怀远,又转回头来,目光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这两个教书匠平日金口难开,江吟更是从小眼高于顶惯了的。能入他们三人法眼的,整个北京城怕也挑不出几个。”
她抬手拨了拨披肩,语气染上几分长辈的疼惜:“况且,学问做得好是天赋,品性立得住才是根本。辩论赛上既能据理力争,又能顾全对手体面;平日里待人接物豁达包容,治学路上执着纯粹,闻名北大依然谦逊如初,更难得的是,面对旁人求之不得的虚名光环,你却能不为所动,始终守着本心在学术路上默默耕耘……”她忽然摇头轻笑,翡翠耳坠在暖光里晃出细碎流光,“这些旁人穷极一生都难修全的品格,你却浑然天成,老天爷怕是把世间所有的好都揉进你骨子里了。”
我的心不禁一动,楚家人看人果然通透如鉴,那些关于豁达、纯粹的评语,仿佛是用尺子量着海天的风骨写下的,字字精准地嵌进他治学为人的缝隙里。楚教授忽然长叹一声,镜片后的目光掠过海天,又落在局促的楚江吟身上:“可叹江吟,这样难得的挚友,他居然还曾经……”
“是啊,楚教授!”海天笑着抬手,指尖虚虚拦住未尽的话语,声音清朗如冬日初雪,“江吟是我踏遍书山才觅得的知音。若不是他,我至今还困在阮籍研究的迷阵里出不来呢。他带给我的,不仅是学术上的启发,更是灵魂深处的共鸣。这份契合,这份懂得,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他突然站起身来,目光从楚教授鬓角的霜白,扫过怀远灰色毛衣的暗纹,最终落在吴女士温柔的眉眼间,“今日在这漱玉轩里,我才真正懂得——正是楚家几代人守着的这份纯粹与执着,才能滋养出这般通透的灵魂,让我有幸结识此生最珍贵、无可取代的知己。”
楚江吟握着筷子的手蓦然收紧,指节泛白,仿佛要把筷子捏碎。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垂下头,任由额前碎发遮住湿润的眼睛。吴女士的睫毛微微颤动,眼角泛起晶莹水光。楚教授伸手揉了揉酸涩的眼角,镜片后的目光氤氲着怅然与欣慰。怀远仰头饮尽杯中黄酒,喉结剧烈起伏,放下酒杯时重重叹了口气:“唯有这般胸襟,方当得起‘君子’二字。”他望向海天的目光中,除了欣赏,更多了几分敬意:“江吟信里写的一字一句,我们本就深信不疑。今日亲眼见你这般胸襟气度,才知道那些赞美之词,竟还轻描淡写了!”他忽然转身面向兄长,声音里带着释然的笑:"哥,咱们楚家积了几辈子的福气,才让江吟遇上这样的挚友!”
楚教授的手掌缓缓落在江吟肩头,掌心微微发颤,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而凝重:“江吟,好好珍惜这一切,莫要再有半点辜负!”
楚江吟眼眶泛红,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力握住海天的手。海天笑着揽过他的肩,掌心轻轻拍了拍,眼神里满是熟悉的信任。我望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愈发畅快,不禁端起酒杯感慨道:“这一年多的时间,我和婉清看着海天与江吟从相识到相知,就像亲兄弟一样。江吟在竹吟居的日子,我们一直把他当自家孩子。两人在学术上相互切磋,生活里彼此照应,这样相互扶持、肝胆相照的情谊定会相伴一生。”
铜火锅的热气裹着藕汤的香气漫上来,氤氲中浮现出两个少年无数个深夜苦读,灯下畅谈的画面。我望着海天习惯性地将蟹黄豆腐推向楚江吟的动作,目光又扫过婉清湿润的眼角和楚氏姐弟动容的面庞,“这两个孩子的情谊,是竹吟居最珍贵的墨香。正是因为这份情谊,才串联起咱们两家人的缘分,也让楚老先生的学问有了延续的契机。咱们一直在说,学术的接力棒终将交到他们手中,但比传承更珍贵的,是这份情谊让知识的火种有了最温暖的传递方式。来,”我高高举起酒杯,“这杯酒,敬这份超越血缘的羁绊,也敬这薪火相传的好光景!”
众人纷纷端起酒杯。楚教授手中的银盏与我轻轻相碰,发出清越的声响,黄酒在杯中泛起细小的涟漪;吴女士眼角带着温柔的笑意,翡翠耳坠随着动作轻晃,手中的酒杯缓缓与婉清的瓷盏相触;怀远爽朗地笑着,重重碰向海天的杯子,溅出几滴金黄的酒液。楚江吟握着酒杯的手还有些微微发颤,却依然坚定地与众人一一相碰。铜火锅腾起的热气中,杯盏交错的清脆声此起彼伏,混着满室的欢声笑语,在暖阁里久久回荡。琥珀色的酒液倒映着众人脸上的笑容,这一刻,所有的感激、欣慰与祝福,都化作了杯中醇厚的佳酿,一饮而尽。
铜锅里羊骨汤咕嘟翻涌,混着众人的谈笑声,在暖阁里织就一张暖意融融的网。不知何时,月亮已悄悄西斜,银纱般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倾泻而入,为这场欢聚笼上一层朦胧的诗意。宴席散后,在楚氏家人的热情引领下,我们踏入这座镌刻着岁月痕迹的四合院。青砖铺就的小径蜿蜒向前,残雪在月光下泛着细碎银光,抄手游廊上的苏式彩绘若隐若现,宛如一幅幅尘封的画卷。怀远走在最前面,目光热切地扫过熟悉的景致,不时驻足指着某处,声音里满是怀念:“看这石榴树,我小时候总爱爬上去摘果子,祖父就坐在树下看书,时不时抬头叮嘱我当心摔着。还有这儿,我和父母每年春节都会一起贴春联,父亲总说要把‘福’字倒着贴,说是‘福到了’……”
吴女士和楚教授安静地跟在一旁,目光随着怀远的指引流转,偶尔对视一眼,眼中尽是对那段错过时光的遗憾。他们静静聆听着,像是要把这些从未参与过的故事,牢牢刻进记忆里。月光洒在怀远生动的眉梢处,洒在吴女士眼角的细纹里,洒在楚教授鬓角的霜白上,也洒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时光仿佛在此刻凝滞,半个世纪的离散与重逢,都化作了庭院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温情。
不知不觉间,我们走到垂花门前,即将分别。我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那串早已准备好的钥匙,沉甸甸的分量传递着信任与嘱托。我郑重地将钥匙交到楚江吟手中。楚江吟微微一怔,眼中闪过疑惑:“苏老师,这是……”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将钥匙深深按进他掌心,目光坚定而温暖:“这是竹吟居所有房间的钥匙。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串。如今,这一串交给你。我们在法国的这半年,竹吟居就托付给你了!”
楚江吟的手指瞬间收紧,钥匙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吴女士轻掩住嘴,怀远手里的围巾滑落一半都未察觉,楚教授推眼镜的手僵在半空,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犹豫:“苏教授,江吟还年轻,恐怕有负重托……”
我笑着摆摆手,目光温和地看向楚江吟:“楚教授,您别看江吟年纪小,做事却格外踏实靠谱。当班长这两年,班里组织活动、处理琐事,从没出过岔子,连严主任都夸他‘少年老成’。竹吟居虽不算大,但藏书多、物件杂,他熟门熟路,收拾得比我们都利落。而且楚老先生的手稿还得继续整理,竹吟居书房安静,资料又全,他在这里研究再合适不过。我们出国这半年,有他照应,可比请外人放心多了。”
我轻轻展开楚江吟攥着钥匙的手,将他微凉的指尖重新合拢,掌心的温度透过钥匙链的金属传递过去:“书房左数第三个抽屉里,你修订的四篇论文我都批注好了。《文学评论》给楚老先生设的专栏,这些稿件足够撑满半年刊期。”见他睫毛轻颤,我拍了拍他手背,“编辑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直接寄挂号信就行。往后要是有其他刊物约稿,你量力而行,手头若有修订好的稿子,也别错过机会,拿不准的地方就找李老师过下目。他治学严谨又古道热肠,我回去就跟他打声招呼,保管全力帮衬你。”
楚江吟的手指不受控地发颤,钥匙链在月光下晃出细碎银芒,仿佛他此刻翻涌的心绪都化作了跳动的光点。吴女士抬手时,翡翠耳坠跟着轻轻摇晃,她用手帕擦拭眼角,声音发哽:“苏教授哪里是托付钥匙,分明是把一个最理想的治学之地留给了江吟……”
怀远轻笑出声,藏青色大衣扫过石阶,扬起细微的雪沫:“手稿发表、审稿人选、藏书资源……哥,大姐,苏老师连我们没考虑到的细节,都替楚家想周全了。”
楚教授喉结剧烈滚动,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月光下变得朦胧。他深深弯腰鞠躬,羊绒围巾垂落青砖,声音低沉而庄重:“苏教授以家人相待,这份情谊,楚家人没齿难忘。”起身时,他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好守着这份信任,别丢了楚家的骨气。”
楚江吟眼眶瞬间泛红,手指死死攥着钥匙,指节泛白:“苏老师……您放心!我一定把竹吟居照料得妥妥当当,等你们回来,一切都会和现在一样!”
婉清笑着上前,指尖轻轻点了点楚江吟的肩膀:“每间房的炭盆都添足了新炭,暖房里的君子兰也该换盆了,注意事项我都写在厨房案板下的本子里。还有啊,冰箱里囤了些干货,半夜想吃热乎的,自己动手煮碗面,别总亏待肚子。”
海天突然凑过来,揽住楚江吟的肩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对方的外套布料:“还有我书桌上那盆茉莉,”他微微俯身,语气里带着故作的郑重,“浇水要沿着盆沿转圈,每月三号施肥,修剪时记得留三对新芽——这些我都写在《养花手册》扉页了,你得像钻研楚老先生手稿那样逐字细读。”
楚江吟仰头大笑,少年人的爽朗打破了离别的凝重:“放心!那些花我会比照顾自己还精心。”他挑眉看向海天,眼底闪着狡黠的光,“等你从巴黎回来,若发现你那盆宝贝茉莉少开一朵,我任你处置!”
两个少年的对话惹得众人开怀而笑,笑声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