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腾不出空位。可这些孩子天天堵在我办公室门口,甚至把课程计划都细化到每周主题了!”说到这儿,他眼睛一亮,兴奋地一拍手掌:“我们反复商讨,终于想出个折衷方案——开设‘东方艺术研习工坊’。这不算正式学分课程,更像开放式文化沙龙,每周固定时间开放,学生随到随学、自由创作,结课还能拿到学院特制的认证证书。当然,章先生的每一堂精彩讲解,学院都会按课时支付相应酬劳。”
话音未落,他又摸出另一份文件,封皮上“墨韵东方书法社筹建计划书”几个大字力透纸背:“还有这群痴迷的学生!自从见您在工笔画上题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那笔力遒劲又饱含诗意的字迹,让他们着了魔似的四处临摹。他们自发起草社团章程、设计活动方案,就盼着您能担任艺术指导,每周教他们书法笔法与题字韵味。说不定再过几个月,巴黎街头的画廊橱窗里,都能瞧见学生们模仿您的风格创作的书画作品!”皮埃尔爽朗的笑声震得壁炉里的火苗都跟着跃动,“苏教授,章先生,你们可真是在塞纳河畔点燃了一把东方艺术的燎原之火啊!”
我握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釉面沁出的薄汗让杯身有些打滑。皮埃尔话语里裹挟的热忱与期待,像团炽热的火,既灼烧着身为父亲的骄傲,又让我暗自担忧这突如其来的邀约,会打乱我们一家人原本精心规划的行程。目光不自觉飘向海天,只见他倚着雕花窗台,冬日斜阳为他勾勒出层金边,身影却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海天将毛笔搁在笔洗边,瓷与笔杆相触发出清响。他挺直脊背,先朝我投来探寻的目光,那双与我对视过无数次的眼睛里,流转着少年人的纠结与笃定。而后环视众人,语气带着家人之间才有的默契:“皮埃尔主任,您和同学们的厚爱,我们全家都倍感荣幸。这次和父母一起来法国,我们不只是想在课堂上分享东方文化,更盼着一家人能深入体验这里的一切,把所见所学化作日后文化传播的养分。”
他缓步走到窗边,指尖轻轻点过玻璃上凝结的霜花:“巴黎不仅是浪漫之都,更是世界艺术与思想的交汇点。我们渴望走进索邦大学的阶梯教室,聆听法国学者对存在主义的全新诠释;想在巴黎高师的研讨会上,感受哲学思辨碰撞出的火花;更盼着穿梭于各个图书馆的古籍间,解读那些泛黄书页里藏着的文明密码。”他转身时,眼中跃动着求知的光芒,“比起站上讲台授课,我更愿以学生的姿态,在不同的学术课堂里汲取养分。那些跨学科的知识交融,那些迥异于东方的思维模式,或许能为我们的文化研究开辟全新的路径。”
“博物馆里的青铜器与中国的有何异同,街头艺人的即兴创作藏着怎样的文化密码,甚至咖啡馆里陌生人的辩论……这些都是值得全家共同探索的课题。”海天的声音愈发恳切,眼底闪烁着对未知的渴望,“若是被课程表束缚住脚步,我们会错过太多共同成长的机会。只有一家人手牵手去触摸欧洲文化的肌理,才能让东西方的智慧真正在我们心里交融,为文化交流找到更温暖的表达。”
皮埃尔主任的眼中浮起浓浓的赞赏,镜片后的目光像被塞纳河的波光点亮,满是欣赏与了然:“章先生,年纪轻轻却有这般长远的见识,实在让人钦佩!不过,学院早就在课程表的迷宫里为你们铺好了玫瑰小径!”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海天的肩膀,随后变魔术般掏出一张重新排好的课程表,笔尖重重地点在周二上午的空白处,“苏教授的《中国古代山水诗的意境美学》依旧按原计划在周二、周三下午进行,而您的‘东方文学艺术研习工坊’,就安排在每周二上午!书法社的墨香夜话,则安排在周三暮色降临之时。”他的手指在纸面轻快跳跃,“看!所有课程都巧妙编织在这两天,剩下的五日就像未着墨的宣纸,任由你们泼洒探索的豪情!”
话音未落,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本烫着欧洲地图的皮质手册,扉页滑落三张欧洲铁路通票:“这是学院赠送给你们一家的春节礼物。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啊!这半年,十七天寒假和十七天春假,大可以让你们乘着阿尔卑斯山的风,从普罗旺斯薰衣草田漂向威尼斯的贡多拉,甚至去柏林的博物馆岛与历史对话!学院期待着你们把旅途中的见闻分享给学生,这可比任何课本都生动!”
我摩挲着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铁路通票,烫金纹路在掌心烙下滚烫的印记,眼眶瞬间漫上一层温热。抬眼望向皮埃尔,喉头像是被塞纳河的晨雾哽住:“这哪里是通票,分明是打开欧洲文化宝库的金钥匙!请务必转告学院,这份情谊重若千钧,往后在异国他乡的每一寸游历,都会成为传播东方文化的鲜活注脚。”说罢,我珍重地将通票收进内袋,仿佛封存起一份跨越国界的邀约。
一旁的海天也凑过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地图手册:“原本还盘算着省吃俭用买打折车票,这下竟能自由穿梭欧洲大陆……”他忽然转身看向我,眼中闪烁着少年般的雀跃,“爸,咱们能去维也纳听金色大厅的音乐会,去佛罗伦萨看大卫雕像,还能在瑞士雪山脚下泡温泉!”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转向皮埃尔:“这课程安排确实精巧,把教学与游历的节奏拿捏得恰到好处。海天,你看,这既是挑战也是机遇。你以后想在学术路上走远,站上讲台是必修课。工坊和书法社就当试炼场,也能提前把你肚子里的墨水,化作能滋养他人的清泉。”
海天挠了挠头,耳根泛红,却还是爽快点头:“行,都听您的!只是周二周三的课程拍得太满,上午要在工坊授课,下午给您当助教,晚上还得带书法社。不过在工坊播种东方美学的种子,又在书法社浇灌传统文化的根系,这份忙碌里藏着的,也许比走马观花的游览更扎实。”
皮埃尔见状,笑得眼镜都滑到鼻尖,他用力鼓掌:“太棒了!我仿佛已经听见工坊里东西方文化的共鸣!待你们游历归来,定要办一场‘行走的文化展’,让巴黎见证真正的汉韵西融!”
壁炉里的松木突然爆开一朵明亮的火星,婉清系着围裙走了进来:“诸位,离年夜饭可没剩多少时间了,咱们不如把‘文化交流’搬到厨房?我备好了最地道的饺子馅儿,就等着各位大展身手呢!”
亚瑟的眼睛瞬间亮得如同塞纳河上的星辰,他一个箭步冲到海天身边,勾住好友的肩膀:“海天,快教教我怎么包出月牙饺!上次在唐人街看师傅包,我学了半天都没学会!”老杜蒙则捋着花白的胡须,慢悠悠站起身:“当年在北京,我可是包饺子的一把好手,今天倒要和年轻人比一比!”
在一片笑闹声中,众人纷纷解下外套,挽起衣袖。海天利落地将擀面板搬到餐桌中央,婉清变魔术似的从橱柜里取出早已和好的面团,雪白的面粉洒在橡木桌面上,仿佛铺上了一层冬日的初雪。案板上的面团在众人手中变换形态。老杜蒙的擀面杖上下翻飞,擀出的饺子皮薄如宣纸,又似被春风托起的玉兰花瓣,边缘泛着自然的波浪纹,每张都圆得像是用圆规量过,引得婉清不住赞叹:“老爷子这手艺,怕是能去北京老字号当大师傅了!”
相较之下,皮埃尔夫妇则像初次执笔的孩童。皮埃尔的手指笨拙地捏着饺子皮,馅料总从指缝里漏出来,夫人急得直跺脚:“亲爱的,你包的哪里是饺子,分明是会开口说话的小怪物!”两人忙活半天,盘里歪歪扭扭的“作品”惹得满堂大笑,连严肃的卢卡斯都忍俊不禁。
当海天端出金灿灿的蛋饺,众人瞬间屏息。金黄的蛋皮裹着鲜嫩的肉馅,整齐地码在青瓷盘里,宛如一颗颗缀满琥珀的星子。亚瑟的母亲卢卡斯夫人伸手轻轻触碰,又慌忙缩回:“这哪里是食物,简直是艺术品!”她执意跟着婉清钻进厨房,围裙下的身影透着股认真劲儿,时而踮脚看火候,时而快速记录配方,转身又系上另一副围裙,煎牛排、焗蜗牛,将法式浪漫融入年夜饭的香气里。
暮色渐浓时,两米长的鞭炮如红绸般缠绕在梧桐树上。五点钟声撞碎寂静的刹那,海天手中的火柴划出明黄色弧线。“噼里啪啦——”鞭炮声如惊雷炸响,火星子如金蛇狂舞,在空中绽成细碎的光雨。卢卡斯夫妇本能地捂住耳朵,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张望,眼睛瞪得像卢浮宫里的水晶吊灯;皮埃尔夫人则躲在丈夫身后,既害怕又兴奋地尖叫;老杜蒙夫妇却怔怔地望着火光,皱纹里盛满回忆,喃喃道:“和北平城的年啊,一个味儿……”
突然,老杜蒙皱起眉头,扯了扯我的衣袖:“我记得在中国,最重要的那挂鞭,都是在新春钟声敲响的时候放啊!这一次怎么提前放了呢?”他的目光带着疑惑,仿佛要从记忆深处翻找出答案。我笑着指了指墙上的时钟,又比了比窗外渐暗的天色:“您大概把时差忘了吧,巴黎与北京相差七个小时,此时咱们这里的五点,正是中国新春钟声敲响的时刻。这样既遵循了中国传统,又不用等到巴黎的深夜,免得扰了四邻清梦。”
老杜蒙一拍脑门,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原来如此!我竟把这茬给忘了!”他望着还在噼啪作响的鞭炮,脸上绽开孩童般的笑容,“是啊,中国年可不得按照中国的时间去过?无论身在何处,骨子里的年味儿是改不了的!”说罢,他率先举起手,大声喊道:“新春快乐!恭喜发财!”他眼中闪着光,仿佛又变回那个穿梭在北京胡同里的年轻学者。紧接着,“万事如意”“阖家幸福”的祝福声从其他金发碧眼的客人口中吐出,法语与中文交织成温暖的浪潮。
回到餐厅,圆桌上早已摆满佳肴。婉清指着元宝似的饺子笑道:“吃了这饺子,来年财运滚滚。”又指向色泽红亮的红烧鱼:“年年有余,日子越过越富足。”皮埃尔举着香槟杯,目光扫过翡翠般的碧螺虾仁、琥珀色的花雕醉鸡,惊叹道:“原来每道菜都是一首诗!”当中国的女儿红与法国香槟、波尔多红酒相碰,清脆的声响里,倒映着不同肤色的笑脸,酒香混着菜香,在暖黄的灯光里酿成跨越国界的团圆。
晚八点的钟声敲散了宴饮的热闹,三对法国夫妇相继披着夜色告辞。亚瑟听闻我们依然准备按法国时间守岁,执意留下陪伴。我们和往年一样点燃一支红烛,烛火在黄铜烛台上绽开橘色光晕,将众人的影子摇曳着投在镶金墙纸上。壁炉里的松木时不时爆出星子,混着婉清新沏的碧螺春茶香,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打着旋。亚瑟变魔术似的从帆布包里抽出厚厚一摞资料,彩色便签如群蝶翩跹:“我把索邦、高师的课程表全整理好了,连蓬皮杜中心下个月的展览排期都标注了!”
海天和婉清几乎同时扑向茶几,两人的影子在课程表上叠成晃动的剪影。婉清的珍珠发卡随着动作轻颤,铅笔尖在“存在主义专题研讨”旁迅速画下五角星;海天则用红笔圈出卢浮宫文物修复讲座,兴奋时袖口扫落了亚瑟特意带来的可丽饼,碎屑星星点点落在地图册上。“你看!”海天突然指着意大利地图,“等寒假咱们坐蓝色列车穿越阿尔卑斯,既能实地考察欧洲山水,又能对比中西绘画里的雪山意境!”
讨论间隙,海天拿起吉他,指尖在琴弦上灵活拨动,《康定情歌》的旋律裹着壁炉暖意,在客厅里悠悠回荡。亚瑟蓝眼睛突然亮得惊人,扯松领带就着节奏打起响指,当海天拨响《今夜无人入眠》的前奏时,他突然甩开外套,露出洗得发白的学院毛衣,站到壁炉前摆出歌剧演员的夸张姿势。原本庄严的咏叹调,在木吉他随性的伴奏下,竟透出几分街头艺人的洒脱。我和婉清不禁开怀大笑,婉清笑得直不起腰,手中的茶盏泼出一半,温热的茶水在胡桃木桌面上蜿蜒成溪。
时间在音符与欢笑中悄然流逝,当午夜钟声终于撞碎寂静,十二声悠长的轰鸣在房间久久回荡。就在最后一声余韵消散的刹那,角落里的老式转盘电话突然发出尖锐的蜂鸣,红色指示灯急促闪烁,仿佛要刺破这沉醉的夜。
房间里的四个人都吃了一惊。我们一家来法国才半月有余,平日除了和亚瑟一家偶尔联系,这部老式转盘电话几乎整日沉默,此刻骤然响起的铃声,倒像是寂静深潭里投入了巨石。“难道是我父母特地打电话来给你们拜年?”亚瑟一个箭步蹿到电话旁,利落地按下了免提键。
电流声沙沙作响间,听筒里突然炸开震耳欲聋的噼里啪啦声——密集的鞭炮炸响裹挟着硫磺气息,穿过万里电话线轰然撞进耳膜。婉清手中的茶盏“当啷”磕在瓷碟上,滚烫的茶水溅在虎口;海天猛地从软垫上弹起,膝盖重重撞在雕花茶几角,发出闷响。亚瑟瞪大碧绿的眼睛,金色睫毛几乎要扫到眉骨,下意识捂住耳朵,却又好奇地凑近听筒。此刻这阵熟悉的爆竹声,比记忆里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恍惚间,雕花穹顶化作竹吟居的灰瓦白墙,波斯地毯漫成山塘街的青石板路,塞纳河畔的寒风里仿佛飘来了苏州街巷的糯米香。我盯着电话机泛着冷光的金属机身,全然忘记该用英语应答,脱口而出带着京腔的汉语:“您好,请问您找哪一位?”